次日下午,褚南峤前脚刚去厅里,后脚沈承昱的车便停在了褚宅门口。
那人从车上下来时,身姿依旧挺拔如松,西服扣子扣的一丝不苟,只是眼下的那抹乌青被日光衬的更重。
一路上的仆从都“姑爷”“姑爷”的叫着,沈承昱未曾侧目,径直朝南殊的卧房走去。
刚一开门,便听见低低的交谈声。
他绕过屏风进去,看见乔大夫正坐在矮脚凳上,同南殊细细叮嘱着些什么。
沈承昱早听闻褚南音给褚南殊请了上海滩有名的妇科圣手调理身子,月子里两日来一次,可他却直到今日才碰见看诊。
乔大夫看见沈承昱,忙起身站到一旁,恭敬问好:“沈先生,久仰大名。”
“乔医生您好。”沈承昱象征性地握了下他的手,便转到南殊身侧,将那米黄封皮的公文夹放在她的手边。这是她要的,原本昨天就应该带回来。
南殊则顺着他的动作将目光投上那份文件,指尖摩挲过封皮处进口道林纸的质感,顿时觉得安心不少。
“今天怎么这么早?”她本以为他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昨日失约,今日的事恰巧能在家处理,便早些回来陪你。”沈承昱坐到桌子另一侧的沙发上,拂上南殊的手背,开口问道,“乔医生,她身子怎么样?”
见男主人问话,乔医生忙面向对方回答:“太太底子极好,气血调理得快。这才月余,脉象便已稳如常人。且夫人这次的意外乃是劳累所致,并非体质虚弱或宫腔受损,日后再度有妊与常人无异。”
顿了顿,抬头看了沈承昱一眼,特意放缓了声音才继续道:“太太年岁正好,气血足,是最宜添喜的年纪......”
可话说一半,就被沈承昱抬手打断:“开些调理身子的方子就好,其余的事不急。”
乔大夫也是个识趣的,看这家先生都不急,自己更没有再说下去的理由。便顺着沈承昱的话道:“是,那我就按照夫人的体质开些方子,晚些时候送到褚公馆。”
“多谢。”他点头,却感觉掌心下的那只手生出几分紧绷。
乔大夫退出门时,南殊的手还紧握着,明明气血调理得很好,心头却像堵着一团棉花似的,上不来气。
沈承昱看她面色不好,便起身走到她的身前,可看到她低垂着的眉眼,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殊仰头看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却被突如其来的泪意梗住了喉咙。
片刻后,她忽而低下头去。
眼角的水珠顺着颊侧滚落,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接连不断的斜下来。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可此刻却怎么都把持不住。
沈承昱急忙伸手,却怎么也接不住那股接二连三的湿意,只得安慰:“你别多心,他不过是例行公事......”
话说一半,便被南殊靠上来的那股力打断。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依上他的腰间,连声音都在抽噎中发颤:“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她的孩子才走月余,四下便都开始盘算下一个了,这怎么叫她不难过?
“南殊......”沈承昱小心翼翼捧起那张泪水淋漓的脸,心疼的快要落出血来,“没人逼你,知道吗?”
她抬眼,眼尾在颤抖中缓缓收紧,将所有被水气遮挡的光尽数聚在那张矜贵的脸上。试图留住些什么,却又不小心将这朦胧的身影越推越远,直到其与半年前,那个在父亲案前签字的影子重合。
那个问题回荡在南殊耳畔,她抬手悬在自己的侧脸,顿住片刻,而后极快的扣上沈承昱抚在自己下颌的手,声音含泪带颤:“沈承昱,你......还爱我吗?”
“爱”这个字眼太过尖锐,却又沉重至极。率先穿透他的耳膜,又击碎他的胸腔。
沈承昱仔细回想,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同南殊说过自己爱她。他给了她尊重与体面,却疏忽了她所有的病痛与情绪。
他想告诉她自己究竟有多爱,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你一直都知道的。”他抚去她额上的鬓发,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南殊轻叹,好似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
“这就是我所谋求的。”她在心中暗暗劝说自己。
南殊总觉得自己想确认的从不是沈承昱的感情,而是如今这个支离破碎的自己,是否还能拥有爱情,是否还能有一个“不是作为母亲、不是作为外□□偶、不是作为褚家女儿”而存在的自己。
而沈承昱给了她说“不”的权利,他允许她慢一点、脆一点、真一点,这就足够了。
泪意收紧,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
沈承昱轻轻拍着南殊的背,动作柔的像在哄一个刚满月的婴孩。
微凉的风打在稍显老旧的木制窗沿上,发出阵阵轻响。
沈承昱怕她受寒,便将她随意挎在臂弯处的披肩拢上肩头,又去合拢了那窗子的缝隙。
低头瞧见楼下花园中的景色已有秋意,带着些独有的悲意。
如今二人身在褚宅,他知道这是困住她多年的伤心地。他怕她触景生情,于是沉吟片刻,试探着开口:“南殊,要不我们搬出去?”
她没说话,只撒娇似的拉过沈承昱的身子,静静靠上去,像是在表达着对他贸然离开去关窗的不满。
沈承昱以为她的沉默便是应允,便搂住南殊的肩膀继续安排道:“马斯南路那边的宅子同褚公馆不相上下,你空了可以去挑一座喜欢的,我会开支票给你。”
“开支票给我?”她靠在他的腰间,音调懒懒地发问,“多少钱?法币?还是美金?”
沈承昱见她还能打趣,显然是精神好些了。悬着的心终于松泛下来,将南殊拥得更紧,轻笑道:“沈太太说多少,就是多少。”
低头吻过她的发顶,又双手捧起南殊的脸,眼里仿若映着一件稀世珍宝,连语气都多了几分郑重其事:“出了这样的事,只调理身子没用,得调理心。知道吗?”
“不知道。”她闷哼一声,蹭着沈承昱衬衫的衣料坐起身子,“我不要。这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
南殊的语气轻挑,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可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座宅子里,她有太多割舍不下的事,多到她宁可痛苦的守着也不愿再离开半步。
回国后的这一个月,她常常梦见父亲,梦见小时候元宵节,父亲带着她在花园里放水灯。她还记得自己在许愿时偷偷跟天上的神明说,盼望父亲早日到那边去,去给母亲叩头认错。
如今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没有任何征兆,连痛都来不及。
璇夫人的死,是南殊人生中一场多年未尽雨。它将她的一切淹没,把她的内里冲刷得空空如也。而那被泡的锈迹斑斑的骨架,也终在褚衡仁横死之时尽数崩塌。
她总觉得父亲的死是自己的错,褚家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意孤行的结果。
她总是想着,如果自己对南彻多一点包容,他的性子里会不会少一点急于求成的偏执?如果自己留在这里,没有以婚姻为跳板远赴西洋,能不能拦住南峤的计谋?如果自己能够早理解父亲一点,帮衬父亲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上绝路?
这样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跳出来,变成梦魇日夜缠绕在南殊身侧,将她牢牢绑在这间屋里,再难出逃。
窗外泛黄的日光照进屋内,撒在南殊纤细的腕上。
她将手搭在那册公文上,观察沈承昱的神色无异后才将封蜡抚开。
首页的最上端印着烫金字样,右上角盖有凹凸印的外文徽章,南殊拿起桌上的放大镜细细瞧过,确定是真章才一边读一边开口道:“要找我大姐签.......”
话还没说完,心跳便漏了一拍。
她本想说这份文件需要褚南音签字才能生效,可却没在归属人位置上看到姐姐的名字。
这么重要的内容,怎么能出错?
南殊清楚的知道,褚家如今已经是日方的眼中钉。如若他们坚持立场绝不妥协,对面就一定会用强。
但褚衡仁死在他们手里,褚家人永远不会同他们做生意,所以该换门头是如今最保险的办法。
如果这个文件出问题,则意味着转换英册失败,他们全家都会落得父亲的下场。
她在抬眼时瞳孔都是颤的,已然感受不到身体上的一丝温度。
沈承昱见状连忙上前,揽住南殊被冷汗浸湿的背,安抚道:“没写错,往下就是了。”
“没......”她只发出一个音节,嗓子便涩住了。单手攀上脖颈,轻咳一声才重新问出声来:“没错?”
“没有,我亲自确认过。”沈承昱没想到她会被吓到,忙急促地上下摩挲过南殊的大臂,试图帮她找回些温度。
可他的语言与动作,对南殊紧张的情绪没有起到一丁点缓和的作用。
那句“The property is to be held in trust for Mrs. Nanshu Shen (née Chu)”将她的视线紧紧拉住,叫南殊根本读不进去其他的东西。
褚衡仁骤然离世,褚南音由于在董事会颇具威望,继承到了褚家半数的产业。这座矿按照从前的分配,也应该落在南音名下。
可如今她的名字竟代替姐姐,落在了所有权归属人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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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夫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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