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别死了

关于兰都软禁的那几日,她从未细问过他是如何熬过去的。因为她总觉得日子要向前看,回忆那些伤处除了徒增痛苦,没有任何用处。

可直接到此刻,南殊才明白,他根本没挺过来。

从兰都回来后沈承昱虽名为平调,却失了昔日的礼遇与从容。又逢战事延绵,他未曾休整片刻就被推驻租界,上了外交前线。

这里并不比战场安全。内有敌特暗涌,外有列强逼压,租界当局与中央的博弈步步惊心。特使的身份看似光鲜,实则是在夹缝中谋生存。

照会、协定、谈判......只要有一次的措辞失当,便可能引来外交风波,甚至让中央署丢掉在租界的自治权。

于是他不允许自己有片刻松懈。

她曾半夜醒来,看见书房的灯还亮着,电文一页页散在案上,他伏案批注的手腕下压着深色的影。

每一次与各国公使参赞的会面,他都是走在刀尖上,将自己强行隐在笑容与礼仪的外壳下,与对方不断试探,寸寸周旋,只为能够给民族拖出一线生机。

而她呢?她甚至记不清楚,上一次注意到他在深夜咳嗽,是什么时候的事。

迟来的愧疚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叫她连哭都像落水似的没有声响,生怕吵到面前人的片刻安歇。

整整一夜,她都在床前守着那片安稳的睡颜。

直到破晓时分,窗帘渗出光亮,她才慌忙起身将缝隙掩盖起,生怕沈承昱敏感的神经会因这一丝光线而苏醒。

可还没过多久,敲门声便传了过来。

南殊本在替沈承昱掖着被角,闻声连忙提鞋出门,俯身将门锁压下,走出好远才出口质问:“你吵什么?”

“太太,有您的电话。”女佣被吓得不敢抬头,连声解释,“对面说是警署的人,有事务需要您配合调查。”

“警署?”南殊皱紧眉头,暗叹屋漏偏逢连夜雨。可又实在想不出究竟所为何事。

毕竟要抓人,直接上门好了,怎么还先通电话告知一声?生怕她跑不掉?

抱着疑惑将听筒贴在耳上,刻意沉下嗓子:“您好,我是褚南殊。”

“你还真客气。”对面传来慵懒,却又带着些挑衅意味的声音。

南殊听见他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背脊松泛地靠在沙发上,心中竟有一丝暗喜。可下一秒,她就意识到自己又被这人耍了。

但一宿没睡,南殊实在没了生气的精力,满心满肺“恶毒”的话到嘴边就只剩下一句:“你怎么有这里的电话?”

“别问那么多。”南峤撇嘴,将他办公室的电话线拉长,也拽到了沙发跟前,“他怎么样?好点没?”

听这话,南殊一下没了困意,直挺挺坐了起来,耳廓被听筒压得泛起一圈红印:“你快点把在我们家安插的人撤了!”

说完这句,又想到自沈承昱病发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而已,而褚南峤那边就拿到了确切的消息,这就是明晃晃的监视。

她越想越气,对着电话那头怒骂道:“每天监视我,你有意思吗?你不工作吗?”

“生什么气。”褚南峤看姐姐是真的心情不好,难得出口解释工作上的事,“盯沈承昱这种职级的人,就是我的工作之一。看你,顺便而已。”

见她没说话,又翘起腿补上一句:“而且你应该庆幸是我在看,而不是别人。”

虽然这话不中听,但还真就没说错。南殊见无法辩驳,便主动岔开了话题:“我的行李呢?今天能送到吗?”

“正要说这个。”褚南峤骤然收了玩笑的调子,语气中带起几分严肃,“沈承昱病成这样,你就带他回来吧。沈公馆再好也是新居,人手哪里比得上家里的老人?我怕你累着。”

“也是,回去还能给你的情报厅省些人手。”南殊直接挑破弟弟的心思,丝毫不留情面。

南峤虽然有些这方面的心思,但总归还是真担心她。于是搬出道理来,强堵南殊的嘴:“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语调被笑意笼着,丝毫听不出官味,甚至带着几分青年人的皮劲儿。

“你哪有一件事做的像个君子了?”南殊白眼,随手将电话线绕到腕上,声音却轻快不少,“明天,把我的行李送过来。”

生怕南峤再多唠叨,南殊说完,就立刻将电话挂回了架上。

只是这一通电话也并非全无用处,南殊同他这般闲话几句,也就没刚才那般的提心吊胆了。

回到房里时沈承昱还没醒,她伏在他身侧,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到一阵轻轻的咳声传来,南殊才睁眼看过去。

见沈承昱的面色不安,她还带着朦胧睡意,便将手探在他的额上,压着未散的温热柔柔唤道:“承昱?”

他动了下喉咙,想说些什么,却被那阵干涩的疼制住了嘴。

南殊见状,忙上前一下一下地抚过沈承昱的胸口,又叫人拿了水来。

“南殊......”此刻他才看清眼前的影子是谁,下意识便握住她的手腕答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脉搏被人攥着,她只觉得额间酸得要命。昨夜的争吵言犹在耳,她不想让他在此刻看见自己的脆弱,于是将他扶着坐起,试图用手上的力稀释掉眼尾的涩。

“喝点水吧。”她将床头的杯子递过去,刻意不去看,也不知道他喝了没有。

听见身后有杯底碰撞木材的声音,南殊刚一回头,便被人按住了小臂。

经过这一晚的休息,沈承昱的面色好了几分,不再像昨夜那般摇摇欲坠,却还是泛着些惹人怜的虚弱。

南殊斜着眼看他,不叫自己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毕竟今天早上已经莫名其妙就原谅了电话那头的人,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

而沈承昱的声音却如同长了触角般四下探在南殊身上,总能找到缝隙钻进肉里。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发脾气?”他沙哑着嗓子问。

没人动,可南殊却听见了“啪”地一声,是她骨子里的那点倔强被掐断了。

不带任何预兆地转身,扑进他的怀里,眼泪顺着下巴滴落,一路在他的睡衣上砸下点点痕迹,最终于肩头留下片片潮湿。

“你吓死我了......”南殊紧紧拥起他的身子,拥到十指僵硬也不肯松下,“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沈承昱原本还半靠在枕上,被她扑地怔在原地,手却不自觉地覆上她的背脊。隔着衣料抚着,动作很轻,却安安稳稳地将她收在怀里。

“好了。”他微微偏头,吻过南殊耳廓间的芬芳,“不会有下次了。”

她没应声,反而抱得更紧,抽噎未停。

沈承昱静了片刻,鼻息被她凌乱的鬓角搔着,唇角悄然弯了一线:“你这样哭,我都不敢喘气了。”

都到了这般田地,他竟然还有心思调侃。南殊又恨又怨,于沈承昱的背上狠狠一拍,却又觉得自己下手太重,忙再揉了两下。

沈承昱在这点动作里笑出声,难免又带出几声不重的咳嗽。南殊这点小性子,总能叫他在枯燥乏味地周旋中重新活过来。

无论时局如何,只要这份熟悉的执拗还在怀里,他便觉得有指望。

可如今身上的病拖着,沈承昱就算再急,也不得不在这几日休整下来。公文全部交由手下整理后送到家中,多得把人都埋进去了。

这是南殊回国后,第一次见到他真正办公时的模样。

早上跟着鸟起,批电文看简报,午前跟谈判方派来的代表洽谈,一上午都跟南殊说不上半句话。

她本以为下午沈承昱能因病歇歇,没想到午时刚过,家门便又乌泱泱进来了一群人。随员,翻译,法律顾问,硬生生给沈承昱簇进了会客厅,门一关又是几个小时。

会谈刚结束,南殊去扶他上楼,可脚步还没等踏上楼梯,门廊那头就有人急匆匆地赶来。

那人的雨披上接连落下水来,逼得南殊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沈先生,日方领事馆送来了抗议信,说我方在会议桌上摆放的旗帜不符中立原则,要求立刻撤下。”

“请他们等回电。”沈承昱面上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只淡淡喘了一息,就转身进了书房,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南殊却清楚,这种抗议一旦处理失当,明天就能在各家外文报纸的头版见到。

晚上陶凝前脚刚走,陈彬后脚便送来了白日里的信件和电文,二人整理批复到半夜还没结束。

南殊实在看不下去,端着药碗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本想把药给他搁下再劝几句,但谁知第一步便犯了难。

那桌上被公文夹和译文纸堆的满满的,边角还压着昨夜送来的外文报纸,一丝能容纳药碗的缝隙都找不到。

南殊心想着,这就是把人往死里用。怒意上头,碗底“砰”一声磕在一旁的柜上。

谁知沈承昱头都没抬,翻开一封新文,笔尖在空白处飞快批注两句,神情还是那般的专注冷静,仿佛这病和妻子都只是暂时的插曲。

“行了!“她在沈承昱结束批复时出声,将药碗放在他面前原本用来写字的空隙上,“吃药吧。”

“等一下。”他依旧没看她,将药碗端起习惯性地朝着陈彬的方向递去,另一只手还想去拿旁侧的公文。

南殊一把将碗从陈彬手里抢来,提起勺子直接塞了沈承昱的嘴里:“按时吃药吧沈先生!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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