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承昱手上的动作轻轻,语调中却骤然带起几分压抑。
“当然。”南殊点了点头,穿好鞋子,拢起衣襟才走出门去,“我没打开,一回来就锁进抽屉了。”
她缓步走到床边,小腿上还带着些许水迹。擦干手上的水从壁灯中拿出钥匙,才去外间开抽屉的锁。
那东西应该不大,跟沈叫她一道买回来的帽子包在一处。从外面看,那包裹就是个礼帽的大小,瞧不出有什么别的。
沈承昱将其接过,还没等打开,便先止不住地低低咳了一声。
南殊见状,忙帮他解开了马甲的扣子,把湿衣服脱下扔去一旁。又轻抚沈承昱的胸口,那道急促的起伏于掌下清晰可感,似要吞没刚那一瞬的所有温存。
这世上,咳嗽和爱都是藏不住的东西。她惦记他的身子,生怕有什么差池。
沈承昱垂眸望去,眼底一瞬的柔意即刻被随之而来的冷厉取代。轻轻按下南殊的手于桌边,神色中掺起些许迟疑。
她便识趣地别过眼,退去了内间。
不过才退开片刻,一声闷响便穿破隔扇传入南殊耳中。她立刻小跑出去。
那低咳一声压着一声从肺里翻涌出来,沈承昱弓起身子单手撑在桌上,眼神死死盯住那包裹中露出的黑色方片。
“没事吧?”南殊没心思顾及别的,只满目担忧地拍过沈承昱的背。
可他的症状非但没缓解,反而更重了些,压得撑在桌上的指尖都泛起白色。南殊忙伸手去扶,却在慌乱中划到了那半截露在外的胶片。
一阵锐利的刺痛传来,她低低一吟,下意识收回手,小指上却已多出一道极细的口子。血珠于伤处迅速鼓起,顺着指尖滚落。
鲜红的血滴在桌上,却险些浸到那些层层叠于一处的底片。
余光顺势一扫,竟好似在胶片的影影绰绰中辨出一具横陈的尸影。那身子倒在街口,脸被挡了一半,另一半僵直裸露在外头。再拉远定睛去瞧,那分明只是尸山血海中的一道残影。
她止不住地踉跄,倒吸了一口气。底片中泛白的刀光却在这一刻好似穿破屏障,钻入鼻腔划破气管,腥甜的气息蔓延于口。
“别动!”沈承昱终于回过神来,喉结猛地一颤。
他将包裹推远,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南殊的伤口。指节微颤,确迟迟不肯松开,生怕这点鲜红污了那秦淮河畔的罪证。
她被沈承昱强拉着往一旁去,眼神却死死被那些底片上熟悉的亭台楼阁扯住,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这是......”喉咙中挤出星星点点的声音,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那个确切的答案。好似不说,就能一辈子骗住自己。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沈承昱咳得有些哑了,抬手抚上南殊的脸,顺势捋过她僵硬的脖子。
壁炉里的火光跃在油画框上,南殊向前半步牢牢抓住沈承昱的衣襟,脚步声却被厚重的绒毯吞噬。
镶银壁灯散出的细光洒在她的侧脸,隔扇后的墨绿天鹅绒帘子重重垂到地面,静得不真切,好像如海市蜃楼般一吹就散了。
暖黄的灯火与冷硬的影像彼此对峙,她将额头死死抵住沈承昱的胸口,指尖的伤处狠狠疼了一瞬,却远不及内里血肉崩塌带来的痛意万一。
“他们不是人......”破碎的声音压在衣料间。
她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到什么是战争,什么是屠戮。那些细小的矛盾,微不足道的争吵,在这些血肉面前都尽数成了笑话。
“这点东西,是多少人拼了性命才送出来的冰山一角。”沈承昱将她拥在怀里,眼眶湿红间带着决绝,“送到万国宫,会成为十分有利的谈判筹码。”
“还有什么好谈的?”南殊抬起双眸直视沈承昱的眼睛,眉间一皱,愤恨便顶出两行清泪,“跟九一八一样,你们从万国宫得不到任何答案。人家是来亡你的国灭你的种的!”
求援没用,魔鬼是不会听劝的。
“南殊,你不明白。谈判是不论结果的。”沈承昱轻轻捧起她的脸,探出指腹按去湿痕,“我们要的,是让全世界人都看到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
她静了半晌,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流进耳里,模糊了听觉她也没管,只木然盯着沈承昱的眼睛。
“如果就这样下去,我们的生活还能坚持多久?”南殊环视四周,只觉得每一件精雕细琢的家具摆件都在讥讽自己。
在怪她的不作为,怨她的冷眼。
明明父亲已经为她留下了赎罪的机会,她却只因一次困难便停了。数着从战士身上扒下来的钱,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她如今只觉得,这些虚的,不切实际的东西,在内外啃噬着自己。
底片上横在街头的尸体,失去面孔的孩子,衣冠不整的妇人,都在提醒她眼前的一切不是家庭闹剧,不是一桩生意,而是转眼就会血流成河的战争,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都无法避免的灾难。
“承昱。”南殊倔强地抹了把泪,唇角还是止不住地抽搐,半晌才讲出话,“我们得靠自己站起来。”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需要怕。”沈承昱隔着湿润的发丝,将南殊的后颈稳稳按在掌心,眼里满是心疼与怜惜。
火光映在他的眼底,把湿意烫得发亮,又在下一瞬被深重的阴影覆没,把那句“如果你不在了”死死卡在南殊喉里。
她长了张嘴,终还是吐出那句熟悉的:“沈承昱,我希望你平安。”
“会的。”他笑着按住南殊眼角那颗将落未落的泪,气息盘在她的唇间,目光深重得近乎虔诚,“我舍不得你。”
南殊怔了怔,心口猛地一酸,眼角的那颗泪即刻汇成一汪水,越过他的手指流淌下去。
“我也是。”她踮起脚尖,将双眼压在沈承昱的肩头,不断重复着那一点期许,“我也是......”
她的话语抚在他的肩头,轻得像风,却如千金重誓。
壁炉间的火光跳动,将两人紧扣的身影映在壁上,波动起长长一片,又被风吹起的帘影一分为二,与火星一同熄落。
那一夜过后,火光烧尽了短暂的温存,生活又被压回正轨。南殊埋首在账册与往来的信函间,连天色更替都觉察不到。
很快,年关将至。
除夕夜骤然炸响的鞭炮声,才将她从低头忙碌的日子中叫起。
这个年过得格外冷清,没挂灯笼,没走亲戚,收音机里放出贺词便是唯一的庆贺,却也被窗外滂沱的雨声掩藏。
不过南殊却没心思在意这些。吃过晚饭,便坐在书房里细瞧起棉纱厂往前线运输物资的几条线路。
自那日后,她便重新联系了褚衡仁在苏州的旧线,决定依然同从前一样,让利支援前线。
但如今的形势与从前大不相同,四下里打得没一处好地方,为运这点东西死伤无数,叫南殊几日都睡不着觉。
正伏案愁着,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
“太太!”女佣的声音穿过走廊,自门扇打开的一瞬间放大,“门口有位先生过来,说是您的弟弟。”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年节夜里乱,不要四处走吗?”南殊皱眉,不明白南峤为什么前脚刚嘱咐过她,后脚自己却跑出来了。
女佣见状,紧张地搓了搓衣角,垂头抬眼瞄着南殊的神色才敢说话:“太太......不是峤少爷。”
此话一出,南殊翻页的手指骤然停在半空,眼角的弧度与面色一同向下沉去。
“太太,我这就命门房赶人。”女佣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即刻欠身回话。
却被南殊叫住:“等等!”
她骤然意识到自己不止一个弟弟。将手中的杂志搁去一旁,将衣架上挂着的狐皮大氅披在肩上就往外走。
门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不算大,却带着浓重的潮意。
南殊提起裙摆,没有片刻犹豫地踏入水中,女佣撑伞跟在身后。
穿过前院来到门房,那于黑夜中难辨轮廓的身影将南殊硬生生逼停在原地。
叫了两个小厮过来挡在身前两侧,才上前几步走到铁艺门前,俯身去寻那被雨披死死遮挡住的脸。
“二姐......”那道黑色的圆弧突然抬起,连带着水花四散,溅到南殊身上。
她不住地向后退了半步,却又在听清声音后立刻上前,眯起眼睛细细辨认起来:“你是?”
话音刚落,小厮便将刚取出来的手电点亮直挺挺照在了那人脸上。
那人下意识抬起胳膊去挡这刺眼的光线,可南殊还是看清了他的模样。
一张挂着雨水与泥污的脸缩在宽大的帽檐下,嘴唇冻得发紫,从栏杆缝隙处伸入的手上,还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那只白金嵌祖母绿的耳坠被捏在两指之间,与他的满身狼藉格格不入。
这是南殊的东西,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忙拉紧衣襟,厉声道:“开门!”
门闸“吱呀”一声推开,南彻脚下一个踉跄,被小厮半架着才跨过门槛。
灯火下,他身上的雨披被风掀起一脚。南殊顺势看去,见南彻里面的长衫早已湿透,袖口和下摆处粘着暗暗的血痕,与泥水混在一起,一副刚从难民营爬出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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