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殊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掩过口鼻,眼神凌厉地上下将其打量一番,半天没有放人进屋的意思。
雨愈发大了起来,女佣慌忙将伞檐压低,斜斜护在南殊一侧,雨线被截住几分,却也无意间挡去了她的些许视线。
“二姐......”这声呼唤奋力穿过浓重的雨气,南彻勉强撑直身子,对上南殊的满面提防,眼神便涣散开来。
他知道她没有帮自己的理由,而南殊这一刻的审视与迟疑便说明立场。
褚南彻喘着粗气,咽了口混着咸凉的唾沫,颤抖着欠下身去:“抱歉,打扰您了。”
说罢,就在南殊眼前缓缓转身。
她看着那道身影离灯火越来越远,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纵使再大的仇怨,她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被这雨水活活淹死。
“等等!”南殊开口,搭在肩头的裘皮散了一瞬,寒气便顺着缝隙钻进身体。
她拉紧衣襟上前一步,看见面前的人回头,抬手示意他跟自己进门。
南彻见状,忙小跑着跟上。水滴一路溅在走廊的地砖上,留下两道泥泞的湿痕。
跟着南殊一路来到小厅中,壁炉散出的热气灼人,却半晌也没让南彻缓过劲儿来。他依旧紧紧裹着那件旧雨披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分毫。
南殊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屏退下人才于南彻面前坐下。
抬眼盯上他冻得发白的脸,南殊的黑瞳中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光亮,满满都是**裸的怀疑:“你怎么回的上海?褚南峤不让你回来,你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我......”南彻咬紧牙关,警惕地环顾四周,好似在有意防范着谁。
“他不在家。”南殊猜到南彻在想什么,一提这件事她就心烦,不觉皱起眉头。沈承昱昨日又接到委派,前去安全区公干。
那地方脏乱,他每次回来都平添沧桑。南殊担心得不得了,想跟着去看看有什么能帮的地方,但都被沈承昱阻拦下来。
眼神扫到南彻身上,又骤然反应过来不对,坐直有些发僵的身子追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南彻心虚地朝两边看去,有意躲开南殊骇人的目光,吭哧半天憋出一句:“二姐,这事说来话长。”
“不说算了。”南殊这急脾气叫她根本忍不了南彻的吞吞吐吐。放下翘起的腿起身,作势就要请人送客。
“二姐!我说!”南彻见状,急着就要去拉姐姐的胳膊,却又怕弄脏南殊的衣服而把手停在原地,“我跑到舅舅家去,结果他们根本不给我开门,我无处可去差点冻死。后来......后来我在一个破民舍里醒过来,听见他们讨论前线的事......”
话说一半,他又怯生生地抬眼,去观察南殊的表情。
她没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盯在褚南彻身上。
南殊还记得,在他走的那一日,南峤曾明确说过永远不许南彻回到上海。那话不是玩笑,是实打实发下去的命令。
可今日褚南彻竟能逃过情报系统的通缉与密令,全须全尾的站在这里,叫她不得不往更深一层怀疑。
他是受了谁的保护?带着什么任务?又是如何精准找寻到她的家里?
能同时做到这几样的组织不多,南殊猜到几分,但并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因为在这乱之中,知道的越多麻烦就越多。送点吃喝钱财把人打发了,比问东问西来的容易。
于是抬手叫停了南彻的话,眼神扫过他手里攥的那只耳环,迟疑片刻,曲眉确认道:“另外一只呢?”
南彻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呛住,顺着姐姐的目光看过去才意识到她在问些什么。
紧张地顺口舔了下刚刚滑落到嘴上的雨水,才回答道:“路上缺钱的时候当了。”
这么一说南殊便明白了。起身三两步绕到桌子旁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捆现大洋放到茶几上。
“这些够吗?”她问。
南彻被这现钱砸得眼神一颤,却没伸手,而是忽地放出声来,嗓音中因冲动而平添的几分决绝:“您以为,我是来要钱的?”
南殊手里的动作骤然一顿。指尖停在抽屉的暗格上,却再没把支票册抽出来。
不要钱,那事情可就难办多了。南殊甚至有那么一瞬后悔放他进来,却又很快调整好心绪,缓缓抬眸问道:“那你要什么?”
“我需要您的帮助,请个大夫,救几个人。”南彻开门见山。
南殊却挑起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透顶的话。如今租界连感冒发烧的药物都受到严格管控,更别说半夜请来医生给不明身份的人看病了。
见姐姐犹豫,南彻只是踌躇了一瞬便脱口而出:“二姐,父亲从前于苏州棉纱厂做的事情您知道吗?”
“他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南殊装作不耐烦地“啪”一声推上抽屉,掌心却已起了汗。
“您应该是知道的,因为许多事情在父亲走后都没断。”他摘下帽子咽了口唾沫,正视姐姐的脸道,“救我的人听见我的名字问我从哪来,很快就收容了我。我本来还奇怪,直到一次搭帐篷,有个装布的箱子纸签没撕干净,我觉得眼熟仔细看了,就是咱家厂里的字号。”
那间工厂的货签确实有些字样是褚衡仁生前的亲笔,南殊为表纪念便一直用着。
如今这几个词句拼凑起来,她便几乎可以肯定救他之人的身份。
但火烧眉毛了也没空管别人的事情,抬手随意扫了两下桌上不存在的浮灰,装作漫不经心地抱臂坐下:“物资紧缺,他们捡了我们的箱子来用也是情有可原。”
“二姐!”南彻久未高声,这句喊得他自己都慌了神。
咽了口唾沫定神,才继续道:“那天你跟大哥吵架,我在书房外听得迷迷糊糊的,他后来给你关起来我还挺惊讶。直到看见那个箱子,我才想明白是为啥。”
南殊冷笑一声,没急着再说话,只从茶几上沈承昱的烟盒中抽出一支,叼在唇间。
打火机一声轻响,火焰“嗤”地燃起,昏黄的火光映在她半边脸上。
烟雾缭绕间,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就凭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就敢来质问我?”
看他刚才信誓旦旦的模样,南殊还真以为南彻是拿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现在发现他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还是没什么长进。
这会儿她的态度强硬起来,褚南彻就跟个蔫黄瓜似的再抬不起头。
“现在到我问你了。”南殊轻轻弹了两下烟灰,悠悠依在桌前,“你投了他们,是吗?”
南彻不答,她却从他眼底的冷定中,看见了答案。
“你哥哥是什么人?你的两个姐夫又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
南殊冷淡的音色飘到南彻身侧,纵使他再拼尽全力,也抵抗不过这无孔不入的阴气。
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好在这段时间的历练叫他也学会了强装镇定那一套:“二姐,您不承认货的事也没关系,只是您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吧?”
听这话,南殊心头动摇了一瞬,却还是装作镇定地笑出了声。
烟气顺着唇瓣涌出来,带着她胸腔中的怒意:“这可不好说。”
“不好说“三个字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尾音中那一颤将南彻的脖颈死死扼住,掐掉他最后一线生的希望。
不过他从小就不是个轻言放弃的孩子,做什么事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今天也不例外。
他不管南殊的话,只顾陈情:“我手里有两个人快不行了,组织上把他们护送进租界,寻求医护治疗。但我刚回来上级就断了联系,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您。他们救了我让我看到新世界的样子,所以我不能放弃!”
可无论南彻的话是如何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南殊都没有分毫想要松口的意思,只是半阖着眼,任由烟雾一点点漫开。
南彻咬紧牙关,猛地吐出一句:“二姐,我知道姐夫也在做很危险的工作,他也是前线战士的一员。”
听闻此言,南殊指尖一颤,烟灰随之洒落在桌上。她盯着那一抹灰烬,呼吸明显地滞了一瞬。
自从沈承昱添了病,她就再也听不得这些。南殊不能接受任何同“死”相关的事情与沈承昱联系在一起,哪怕是“前线战士”这种影射的词都不行。
将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抬眼直直盯住南彻的脸。
见办法奏效,南彻眼神一亮,急忙抓住机会接着往下说:“现在的外交工作是在枪口下抢人,一不小心就会命悬一线。今日从前线下来的人或许跟您没关系,但如果来日是姐夫呢?您难道希望能救他性命的人,也选择袖手旁观吗?”
屋内是良久的寂静。
南殊本想开口呵斥,把这些不吉利的比喻通通遏在南彻喉中。
可他说的太快,她的念头也升得迅速。训斥的话还没出口,沈承昱的音容笑貌便先一步现在眼前。
若真有一天,他也像那些伤兵一样躺在泥泞的帐篷里无人相救,南殊作为至亲至爱,余生又该如何过活?
如果她无法接受这份锥心刺骨,又怎么能亲手将别人也推进同样的深渊?况且她如今违背南峤的话,用父亲的旧线供给前线,这是不争的事实。如若今日拒绝施以援手,岂不是悖于自己冒险的初心?
“你别以为几句话就能打动我。”南殊压着嗓子淡淡开口,声音凉薄中带着一丝不耐。
话语虽冷硬,唇瓣却因过度用力而抿出一道白痕。
半晌无言,终究还是松下劲儿来,起身道:“先带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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