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信

医生赶来时,沈承昱还静立在桌前。相框已经被擦拭干净放回原处,除了躺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好似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他刚才的狼狈。

听见秘书的通报,沈承昱镇静地合上笔帽,叫人进来。等他们把地毯上的碎玻璃收拾干净,他才重新坐到沙发上,让医生将那不大不小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清创处理。

包扎时,医生特意留意了纱布的位置,帮沈承昱将其隐在了袖口之下。

下午三点,他准时出现在宴会厅门口,被几位外商迎进了门。同他们寒暄过后,又遇见英国公使夫妇。

沈承昱忙向夫人旁敲侧击地询问南殊的近况。得知她看戏时的言辞谨慎,没有半点想同沈承昱修旧好的意思,他便也没了再多交际的心情。

管侍者要了杯一指宽的威士忌,走到角落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冰块在杯中撞击,发出极轻的脆响,恰好掩去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周遭是推杯换盏、虚与委蛇的热闹,他却只垂眼,看向厚底矮杯中的那抹酒液。琥珀色的烈酒在灯影中折出冷光,像极了他此刻极力压制下去的情绪——内里灼烈,却无人知晓。

远处偶尔有人望来,沈承昱抬首,唇角挂起应付的笑。举杯示意时,姿态依旧体面从容。可等视线转开,却又未曾饮下半分。

捏住杯壁轻轻摇晃,那即将融尽的冰块贴在杯底打转,晃得沈承昱头脑发晕。

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恭维吹嘘声此起彼伏。沈承昱皱眉看去,倒是被这熟人绊住了眼。

陆忠权先行,立刻有几位军官起身敬酒。褚南峤跟在他身后,怀中搂着那位当红的妙人,逢人就介绍说是自己的未婚妻,连沈承昱也未能幸免。

二人走到他跟前时,不等南峤开口,那姑娘就先伸出手来:“沈先生,久仰大名。”

她想嫁到褚家,自然对与这家里有关的人都有所了解。前些日子二人婚变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可两家都没公开回应,茉莉便觉得还是要同这未来的姐夫搞好关系。

但沈承昱一向不给这类人好脸色,眼神在她指根处的戒指上停了片刻,总觉得那东西在哪见过。

想不起来,也不能难为自己,转头看向南峤开口:“南殊怎么样了?”

茉莉轻咬下唇,尴尬地收回手,瘪嘴抓住南峤袖子,竟当众撒起娇来。

依他这护短的性子,马上伸出手去,替身旁的姑娘同沈承昱握了下手。

阴阳怪气道:“她,好的不得了。”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

沈承昱看着二人相拥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正出神,身前桌上的杯子便发出一声轻响。

他回头对上陆忠权的脸,见这人一袭军装敞着衣襟,再配上不拘小节的气质,倒真瞧不出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模样。

“别看了。”陆忠权单手叉腰,同沈承昱再次捧杯,“你夫人和我夫人都管不了的事,看看有什么用?”

沈承昱睨了这人一眼,轻笑过后,饮下了今夜的第一口酒,陆忠权便顺势坐在他的对面。

烈酒入喉,他咂了下嘴将杯子搁下,直接跟沈开门见山:“你呢,是二妹的丈夫,那咱们就是连襟。一家人,我不跟你客气。”

“您说。”沈承昱微笑着点头,也同样放下了杯子。

“你跟二妹的事儿,南音都跟我说了。”陆忠权翘起腿,示意跟着的副官点烟,“你们小夫妻闹脾气,我跟她大姐都不好劝,你怎么也不来找人?光派秘书送花,不表示点儿别的?”

“南殊在生我的气,不肯见我,就只能先这样试试。”话是这样说,可沈承昱近些日子也确实没有到褚公馆去求见。

陆忠权觉得他是放不下面子,于是主动递上台阶:“二妹这时候气性大,身上不舒服,你也别跟她计较。得空哄哄,早点把人带回家养着才是正事。”

“她病了?”沈承昱闻言,立刻紧张起来。原本靠在软垫上的腰背骤然直起,手指也跟着不自觉地收紧。

“二妹的事情,你不知道?”陆忠权惊诧不已。想到刚刚险些说露嘴,他连忙叼起雪茄深深吸了口,装作无事发生。

沈承昱见状,语调更加极了:“她怎么样?病得严重吗?”

“还不轻。”陆忠权吞云吐雾,说话也是朦朦胧胧,沈承昱却一字不落地听进了心里。

理了下衣襟从座位上站起,眼下的青黑将这份焦急衬得格外沉重。会不会是那日的伤口没处理好?又或者是添了什么新症?

抬腿想迈步子,又想到自己与褚家的龃龉,还是将脚落回原处。朝陆忠权恭敬欠身道:“能否麻烦陆司令,帮我向大小姐问候一声?”

依沈承昱看,只要褚南音不点头,这个家门他是进不去的。

“老弟,我劝你,还是自己去看看。”陆忠权抬手,便立刻有人将烟灰缸递送上前。

他回身将抽了两口的雪茄按在里头,眼神由低到高,盯着这沈承昱缓慢起身:“我在褚家门口的那些弟兄,你不用怕,想去只管去,没人拦你。”

接着,一声洪亮的嗓音压过喧哗:“褚南峤!”陆忠权半抬下巴,双手叉腰的模样像极了从前在军校时训人的模样。

闻声,原本在那里搂着娇人推杯换盏的人立刻顿住脚步。笑容收敛间放开了手,转身快步走来。

“司令。”他敬了个利落的军礼,姿势完美到挑不出错。

“胡闹。”陆忠权粗声笑了一息,“以前军校里挨我鞭子的时候,可不是这副神气样子。”他拍了下褚南峤的胳膊,眼神中带着老一辈的压迫。

这两人,一个谈笑间满是旧军阀的余威,一个眉宇处散出新特务的锋锐,左右把文质彬彬的沈承昱衬得格格不入。

褚南峤听出大姐夫是在提点自己别玩过火,便笑着应声:“您那时候打我打得最多,大姐看了都直掉眼泪。”

“你大姐可不是软骨头。”他调笑一句,又用余光扫了沈承昱一眼,脸色冷峻下来,“今儿没意思,我先回了。”

“我送您。”褚南峤立刻跟上,却被陆忠权拦了下来。

“你玩儿去吧。”他随便摆了下手,就被一群因看见他要走而凑上前的军官拥出了门。

南峤目送大姐夫离开,刚转身要揽上茉莉纤细的腰肢,就被一道力量牵住了小臂。

“她出什么事儿了?”沈承昱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身上,眼白上的血丝红胀,活像一只欲要吃人的凶兽。

那姑娘顿时被吓僵了身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但褚南峤在牢狱里见过太多这种场面,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却也没当众挣脱给沈承昱难堪。

只转身面向他,压低声音道:“我说了,她好得很。”

“我不信。”那嗓音紧得发颤。

靠口舌吃饭这么多年,沈承昱还是第一次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手掌的力道加深,靠近腕处的皮肉传来一阵分离的酥麻。

一抹鲜红从袖边的纱布中渗出,褚南峤眼疾手快,在沈承昱反应前就已帮他按住了伤处。

那位置尴尬,半截纱布掩在袖下,叫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正在褚南峤愣神之际,沈承昱一把挣脱了他紧紧握着的手,将衬衫的袖子向下拉了半寸,刚好掩盖住那一点血色。

褚南峤并没马上发问,先叫了丁皓昆把茉莉送走。

才轻嗤一声:“怎么?为了我姐,还割腕了?”

虽然是句调侃的话,但他刚才的动作,就已经把心底的担忧尽数出卖。

再怎么说,沈承昱也是南殊腹中孩子的父亲,如果他出什么事,姐姐非得哭死不可。

单凭这点,褚南峤就没有不问候一声的道理。

“没有。”沈承昱抚腕,冷冷别过眼去。

刚刚还激动地上来拉人,转眼就如此冷漠。他越是这样,褚南峤就越觉得这伤与姐姐有关。

盯着沈承昱那张清冷矜贵的脸,褚南峤的心里五味杂陈。

上下将人打量一番,忍不住挖苦:“我姐要是看见你这副样子,怕是比我还嫌弃。”

沈承昱没接话,转身就走。

可他眉间一瞬的颤动,与眼角泛起的红色还是被褚南峤尽收眼底。

他低低暗骂一声,还是上前拦住了那人的去路:“走吧,我带你回去一趟。”

沈承昱立刻停住脚步,虽然没说低头的话,但眼中强烈的急切与希冀已经足够打动南峤的心。

嗓音也软了些许:“我只能带你进去,至于能不能见到人,还得看她的意思。”

沈承昱沉吟半晌,终在眼眸酸涩间对着南峤欠身:“多谢。”

“行了。”褚南峤白眼,扶了把沈承昱的胳膊,“我也是为了我姐。”

二人并肩走出宴会厅的大门,却没人注意,厅内另一侧坐台的镂花栏杆后,有人缓缓吐出一口烟气。

贺绍卿靠在阴影里的沙发上,指间的香烟燃到尽头,明暗闪烁直至将要熄灭,也没被他按进烟灰缸里。

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沈承昱的方向,将他欠身时卑微的姿态刻进眼里。唇角勾起讥讽,对身侧人道:“想不到,这天之骄子也有求人的时候。”

说罢,食指一抬,烟灰轻轻弹落,于台阶上摔成几点星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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