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覆着厚茧的手紧紧握着一把铜柄苏钢斧,李猎身形灵敏地一跃而下,跳到车船撂下的舢板上。
她眯眼往前望去,十几尺外的岛屿前一字排开近三十条舢板,每条舢板上都挤着七八个膀宽腰粗的水匪。
沈月容摇晃着上前,与她并肩,脚底的船轻轻一震,樟玉宣慢吞吞凑近,刮去胡子的下半张脸白净细腻,与上半张黑黝黝的脸截然不同。
两道遒劲浓眉拧起来,他肃声道:“仔细他们手上的弩,都是好玩意。”
樟玉宣压低嗓子:“这女人门路不一般,他们岛上的东西不比你们卫所的差。”
“隔这样远,准头要差不少。”虽然这样说,李猎还是绷紧腰背,用力攥紧夜叉,手下沉甸甸的武器叫她安心不少。
两边警惕地对视着,谁都没贸然出手。
站立于车船上的罗寿一挥手:“将那牧大娘带上前来!”
牧大娘被押着,跌跌撞撞地从舱室里拽出来,立在罗寿身边。
身形矮小的军师被搀扶着踩上木箱,罗寿接过陆子显递来的长刀,一手把着刀鞘,一手握住刀柄。
“哗!”
雪亮的刀身从刀鞘中滑出来,架在牧大娘的脖颈上,凉得女人浑身一颤!
“吼——诶——”
陆子显上前两步,扶住船首凸出的木板,他拉长嗓子呼啸,嘹亮的号子在湖面激荡,最后隐隐消散于遥远的水天相接之处。
罗家军众将士高举起手中的刀,铮亮的刀身在空中彼此敲击,发出沉闷齐整的碰撞声。
“嘿——”众将士齐吼,啸声惊起水匪挡在身后岛上林子的鸟群!
乌压压的鸟雀扑凌凌地扇动翅膀,尖锐急促的鸣叫盖满天空,愤怒的鸟群们掠过靠得更近的水匪头顶,“噗噗噗”地降下恩惠。
水匪本就被罗家军镇住,又猝不及防地迎头砸来恶臭的白雨,有两人竟压不住慌乱的心神,惊叫着从船舷边跌入水中!
“哗啦!”
“扑通!扑通!”
牧大娘用力闭上眼,冷声骂道:“废物!”
罗寿站在木箱上,闻言居高临下地晲向她,淡淡一笑:“匪寇之流,自然如此。”
牧大娘苍白的面庞冷若冰霜,她看都不看罗寿,嗤笑:“这个世道,猴儿也穿上衣裳扮起人来,倒是稀奇。”
持刀的手稳稳的,罗寿目视前方,语气平静:“蝎子都能吃人了,猴儿披上衣裳算什么。”
罗家军军容整肃,哪怕对面的水匪已然隐隐骚动,士卒们仍是目光冷凝肃杀,原本高举的胳膊垂在腰侧,打磨好的长刀,长矛在日光下明晃晃地连成一片,射出刺目的光束。
水匪们眯眼看去,罗家军连绵的青黑军服仿佛一座从水里耸然隆起的山屿,他们禁不住从脊背骨深处翻涌出刺骨的寒意,心生怯意。
罗寿扯着嗓子喊:“你们大奶奶在我手上,还不速速放下刀棍,迎我等上岛!”
军师的卷须被吹得一络一络,扯得脸上的肉生疼,他龇牙咧嘴地叫:“再不快点,你们大奶奶就没命了!”
舢板上的水匪“唑”声一片,轰然炸开,半晌才平息下来,那头遥遥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岛上有妇孺小儿,不可能放你们上岛!”
“我们愿拿出所有的东西,换大奶奶!”
陆子显回头迎上罗寿的目光,见他微微颔首,便了然地回头叫道:“哪个稀得你们的玩意!待我们上岛不都是我们的!”
夜叉的斧刃虚虚地抵在甲板上,李猎反手扣住斧柄,挟在腋下,她极目远眺,望向那座翻涌起绿浪波涛的岛屿。
这座岛有个极美的名字,叫做鸳鸯,可讽的是,岛主牡大娘非但不喜鸳鸯,反而厌极了,毕竟她最憎恶的就是出双入对的有情人。
主人都厌恶,这岛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生意盎然,却不知埋着多少人的尸骨,葬送了大兴多少清白百姓的性命。
兴国府的海捕文书上详细列明了牧大娘的两桩大罪:劫婚船,诱卖人。
单单这两桩,便是用成百上千条人命填成的。
牧大娘手下的鸳鸯岛,每年都从沿海州府与倭寇交战地界的客头,或是从西边穷山洼里的老背背手里买来不少孩童、妇孺,又转手卖给北边的人,以此牟利。
李猎咬紧后牙,心中翻腾着难以遏制的怒火,她长于镇海,习武后又随旻将军驻扎于宁波府,倭寇可以说是她此生最恨的两个字,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掌下的夜叉蠢蠢欲动。
她的父亲为平倭患操劳半生,常年不在府上,关系亲厚的刘妈妈当着六岁李猎的面被倭寇杀了。
官员家尚且如此,百姓哪里又能躲得过去呢?
浙江、福建两地的百姓就没有不恨倭寇的,即便自己没碰上,自家的亲戚被倭寇屠戮,甚至整家灭门也是有的。
村镇被倭寇侵扰的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哪怕有了临时歇脚的地方也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鬼魅般的倭寇又从哪冒出来夺了自家人的性命。
外边的豺狼虎视眈眈,嘴角挂着腥臭,混着血色的涎水,时刻准备下一次扑咬,里边人的老鼠窝也是盘根错节。
这些拐子哪里有良心呢?李猎不由齿寒。
同为大兴百姓,见着受战乱牵连的孩童,妇孺,帮扶一把不提,置身事外也罢,可偏偏就在这群孤苦伶仃的人上动歪心思,恨不得把本把泥潭里苦苦挣扎的同民踩入阿地毗狱,叫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白花花的银子糊住口鼻,将这些客头,拍花子装点得怪模怪样,没个人形。花哨的衣裳下皮肉已腐烂多时,紧紧贴合着华美的霓裳,你要扯下这人的衣褂,就等同于撕下他们的皮囊!
逡巡间,血喷了一天,涌了一地!白森森的骨,钻满了蛆虫,风在骨隙间钻来钻去,裹挟的腥臭逆风十里。
李猎先前抱着小红路过那牧大娘时,之所以不给她半个眼神,就是怕自己忍不住上去给那女人一脚!李猎不看牧大娘,也憎于看她,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怎么死都不足惜!哪里是打一顿能了事的?
想到这,李猎顿了一下,握着的斧柄微旋,她隔着沈月荣望向樟玉宣。
在他觉察前,李猎就率先移开目光,她轻抿唇角,有些不大自然地目视前方。
对面的水匪又埋头商议一会儿,那年轻男子复出声:“不可容你们上岛!若真想上来,那便干一架!打死我们!”
李猎眉梢一挑,没想到水匪竟然不就范。
不提头目被擒住,单看罗家军这阵仗,水匪脚下那几艘舢板能挡多久?
思绪飞快转动,李猎沉吟着,眉头不自觉紧蹙,若忠心耿耿,就不该弃牧大娘的安危不顾,若心怀忌惮,更应顺从罗家军才是,毕竟以往官兵找不着他们的大本营,自然无所忌惮,眼下罗家军都横在自家门口了,两方实力悬殊如此之大,负隅顽抗哪里还有意义。
幽深的凤眸轻眯,李猎笃定这岛上的人还有后手,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那他们在等什么,或者说,是在等谁?
千島水匪之所以成为武昌郡的赘疣,一是凭着千島潮岛屿众多,水匪散落在各岛,官府根本摸不清楚他们的具体位置,想将水匪一网打尽可谓是天方夜谭;其二,千島水匪的人数实在太多了,武昌郡和兴国府根本摸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只能约莫估个数。
千島水匪对着官府,走的是化整为零,你来我跑的泼皮法子,武昌郡的几处卫所是焦头烂额,但却也无计可施。
罗家军刚到千島潮,与水匪交了两次手后,罗大刚与罗寿就定下策略,你这千島水匪不是喜欢跟个青蝇似的四处飞么?那就顺着味儿一只一只地抓!
可青蝇到底是臭味相投的,牧大娘毕竟在千島潮经营多年,罗家军此番前来,虎视眈眈,不像随便善罢甘休的样子,面对此敌,水匪头目之间再有罅隙也要先存而不论,携手过了眼前这一关。
李猎眼珠一转,心中忖度,那会是谁呢?
通天庞?
还是那天鱼子?
“来人了。”沈月荣低喝一声。
李猎下意识举目望去,只见茂密的林间隐隐绰绰跑下来十几个人,脚步飞快地在林中穿梭,对面的水匪也发现了,频频回首看去。
罗寿眯起眼,但还是看不大清楚,他纳罕地问:“那是谁?”
陆子显放下千里镜,面色有些古怪:“一群人,”他想了会儿,开口补充,“都是女人,还有孩子,衣裳都不大齐整。”
罗寿只是一愣便马上反应过来:“这是!”
“一群废物!”牧大娘气得脸色发黑,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鸳鸯岛是做什么的?
买卖人口!
如若是水匪的妻儿,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跑什么?
怕是水匪拐带的老百姓自个儿跑出来了!
“洋哥!”罗家军都看清楚了,离得更近的水匪哪能看不见,其中一人惴惴不安地叫唤。
“跑了!那群!”
“老子有眼看得见!”方洋不耐地打断他,目光瞥向旁边的一个弟兄:“.......文子,你去村里叫人,要快!”
那人没有回话,沉闷地一点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岛上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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