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青犹如挣脱束缚的鸟儿，一手挟着个娃，在山里健步如飞。
快，要快！
眼前的枝叶晃动，滚出个身形狼狈的男人来，他晃晃脑袋，慢吞吞地一撑胳膊，从地上支起身子。
吴青青猛地刹住脚步，同腋下两个孩子一起直勾勾地望去，男人恰巧抬眼，讷讷地举手打个招呼：“青姐。”
吴青青站处稍高，居高临下打量他，一只胳膊卸力，把孩子放到地上，她低低笑道：“文子哥，我瞧你眼下发青，想必是没歇好，你累了，快睡吧！”
语毕，吴青青俯身就是一个扫堂腿，她的动作太快，尹文向后趔趄一步，然后吴青青空出来的那只手就抱住他的一条腿！
尹文：“……”
“别！”尹文的话还没说完，吴青青就手上用力一扯，他整个人往后一仰，脸色空白地重重躺倒在地！
“砰！”
尹文疼得龇牙咧嘴，后脑阵阵刺痛，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呼呼——青姐我——”
膝盖重重地抵上他的胸口，相当于吴青青外加个孩子的重量都压在尹文身上，猝不及防的重压叫他眼前一黑，差点咳出血来。
吴青青的拳头等不及地重重捣向他的面门，尹文挨了这一下，呆呆地看着她，鼻子下蜿蜒出两条鲜红的血痕，他的嘴张张合合：“我……是……”
“咿咿呀呀地说啥呢，听不懂。”吴青青嘀咕着，反身拽起跑到身边的另一个孩子，左顾右盼，迅速闪入一旁的林子中。
方洋有些烦躁：“文子那小子最好跑快点。”
林中歪头晕过去的尹文自然听不到这一祈盼了，另一伙人倒是来得快，船队的影子已然若隐若现地浮于水天相接处。
“洋哥你看！”弟兄们激动起来，伸手指向那边，“船！来船了！”
此刻来的不论是水匪中的谁，都会帮鸳鸯岛，毕竟同在这一处混，众岛唇亡齿寒，对内怎么斗都成，对官兵可得站一边。
动静这样大，李猎她们自然也瞧见了，少年偏过头去看，这支船队来的方向正正好对着罗家军与鸳鸯岛中间，摆明了是非要插一脚。
罗寿微皱眉，有些意外：“来得这样巧。”湖里不比陆地，人走累了可以停下来歇脚，一时情急可以加快脚步。
而在千島潮这大湖里，游是游不动的，众岛来往都靠船，划都要一两个时辰，水匪又不晓得罗家军几时到，到哪去，所以怎么会这样巧？可以说是与罗家军前后脚到的。
这只船队的船都相当漂亮，船身木板排列齐整，上了清亮的桐油，在日光下泛出圈圈光晕。
为首的沙船高高扬起鼓胀的帆，水浪鼔动的声响连绵而沉闷，随着沙船的靠近也愈来愈大。
“是鱼爷爷。”方洋心下一定，喜色逐渐弥漫上脸庞，他攥紧拳头，又想着方才不该叫尹文那小子去的，有他在这，到底和天鱼子好说话些。
李猎和沈月荣交换一个眼神，都不自觉地握紧手上的武器。
“咚！”又是一道身影跳到她们这条舢板上，黝黑高瘦的身影疾步靠近。
“成千总。”李猎头微偏，眼神仍然注视前方，对来者招呼。
成阿秀低低应了声，又对一直静静站着没开口的张图说：“军师有令，不必理会水匪，直接上岛救人。”
这是要强攻的意思了。
张图下巴轻点，瞥向偷偷瞄这边的樟玉宣，问成阿秀：“也要把他带上去？”
“是，到底也算个助力。”
“你，认得那是谁的船吗？”李猎偏过头，顺势看向樟玉宣。
“三眼鱼吧。”樟玉宣不过扫了一眼新到的船队，就用指尖点了点眼睛。
“你们应该是叫他……天鱼子。”
“兴国府的海捕文书上好像没有他的画像。”沈月荣有些疑惑，也开口问道。
“嗨，他人老实，最多是抢些财物，若不是认识的人太多，谁管他。”樟玉宣耸耸肩，说来也好笑，千島水匪里头的二把手，在兴国府官员的眼里竟然还算温良，只谋财不害命，还一视同仁，管他穷的富的，只要入了我的眼，就通通把船上的钱财留下！
如此，河道里来往的显贵只有部分被天鱼子下过手，船上的人保住了性命，又听说过水匪难缠的名声，倒也懒得再去追究，只是一时抱怨，最后便不了了之。
至于那些遭了匪平头百姓？
自认倒霉吧！
这天鱼子也谨慎，之前官府本就不关注他，可他每次露面仍是裹得严严实实，最后兴国府也是从抓到的小鱼小虾嘴里才晓得他的名号，至于他长什么样，那府衙便是一无所知了。
兴国府新上任的秦知府下令，千島水匪里头有名有姓，手底下有人的头头全要记到海捕文书上，通天庞、牧大娘与天鱼子这三人自然是铁板钉钉的榜上有名。
“你见过他的脸吗？”李猎好奇地问，舢板上的其他人亦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樟玉宣。
樟玉宣一摸鼻尖，悻悻道：“……没，他不咋来我们岛上，来了也是捂得严严实实，谁晓得他长啥样。”
沈月荣惊异地瞪大眼，颇不可思议：“这么些年，就没人见过他的脸？”
“嗯，在我们眼里他也是怪人……”
成阿秀只负责传个话，对别的东西不感兴趣，见樟玉宣也不知道这天鱼子长得什么面貌后，他就不再听下去了，回身敏捷地顺着吊下来的绳子爬回车船上，自然没听清樟玉宣皱着眉，磕磕巴巴的下半句：
“而且，他这人生得也怪，右边眼里有两个眼珠，瞧着挺瘆人。”
听到这，李猎心头一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她若是见过这样长相的人，必会印象极其深刻才对，哪里还要回想？
应当只是个巧合吧，李猎摇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甩出去，自嘲地想，莫不是志异看得多了，把神仙精怪的相貌与人记混了。
但她还是禁不住想，若是小红与舒儿在就好了，若这天鱼子真是见过的人，她们肯定记得。
兴国府，归县全府。
这是个二进的宅子，装潢朴素，统共只有十位仆婢。
西厢的一间屋子里，小红弯眉倒立，指着躺在地上不肯起身的男孩：“你这小泼皮，快起来，你以为你的衣裳好洗吗！”
“我要我娘——我要我爹——”男孩仰躺在地，脖子被缠得严严实实，圆圆的脸上涕泪横流。
“娘——咳咳咳！”他猝不及防地捂着脖子连声咳起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小红拧眉，叉着腰深吸一口气，到底心下不忍，上前把他抱起来，没好气道：“本来就伤没好全，还不老老实实的，疼吧？真是该！”
“呜呜呜——”男孩哭着把脑袋埋进小红的肩窝里，嗓音沙哑：“我好怕。”
小红本嫌弃这小子在地上打滚，又往她身上蹭的糟污衣裳，想把他拉开，闻言她的动作顿住。
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小红放低声音，难得柔声：“别怕，坏人找不到这，你爹娘过两日就到了。”
男孩才五六岁，先是水匪把他绑走，一路被带着舟车劳顿，又被牧大娘踢打，扼颈，遭此大难，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大哭一场后也渐渐疲惫，揉了揉眼皮，趴在小红的肩上发出细若蚊蝇的低哼。
小红任由他扒着，慢慢走向屋门，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她抬眼望着阴沉沉的天，忧心忡忡地叹息。
到底如何了？
她凝望了许久，等男孩的哼声消散才回身，想把他放到床榻上。
骤然间，小红心中一阵绞痛袭来，她禁不住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
“哎呦！”全府后院的老妈妈刚进门就瞧见这一幕，吓得疾步靠近，一把端住小红的胳膊：“姑娘没事吧！”
老妈妈从小红怀里搂过睡得沉沉的男孩，三步并作两步，把他安置在床上，坐在脚踏上回头问：“你哪里不舒坦？快去歇——”
老妈妈收住后半截话，惊愕地看着小红——她慢慢抬起脸，菱角嘴死死咬住，唇边渗出血丝，一双杏眼中盛满泪水，正源源不断往下淌。
“你，你这是怎的了，哭得这样伤心？”
“不知道，”小红茫然地摇头，她用手指蹭去眼角的泪滴，指着胸前，语无伦次地说，“我这儿好疼，好疼，有人拿刀子在搅。”
老妈妈被她说的话吓到，又见小红面色煞白，站不住似的摇摇晃晃，一时间也忘了床上酣睡的男孩，老妈妈起身朝屋门奔去，大声叫喊：“来人，雀丫头，快叫大夫！这姑娘怕是害了病！快，快！”
院子里拿笤帚扫地的小丫头听到了，抱着沃裙就往外冲：“是！”
“跑快些！”老妈妈捂着心口，气喘吁吁地喊。
屋内，小红打着寒颤，胸前连绵不绝地传来搅着血肉的疼，泪珠止不住地滚落，凉得她心尖紧缩。
好疼，好疼啊。
到底为什么这样疼？
她眼前发白，额头挂满冷汗，双腿软绵绵地勉强支撑着，下一阵刺痛袭来之时，小红再也站不住，倾身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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