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的泥土潮湿,一脚踩上去能拓出完整的鞋印,这串足印长又凌乱地蜿蜒进山林里,没入浅草中消失不见。
四人排成一条,李猎打头阵,樟玉宣次之,沈月荣随后,陶钧垫底。
日头正当空,樟玉宣被李猎背在身后的夜叉晃得眼花,他眨眨眼,嘟囔道:“这斧子咋个做的,又亮又暗的。”
夜叉通体呈幽青色,接近稠黑的青色,犹如百年密林深处的一汪潭水,将周围的日光都吞噬殆尽,叫人光看着就泛起一股寒意。
可斧刃却泛着晃眼的光,哪怕合上眼,刺目的白光也能轻易透过薄薄的眼皮,叫人禁不住落泪。
沈月荣清凌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想试试它的力道?”
樟玉宣悻悻地闭上嘴,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李猎脚下轻点,掠过草尖,来到那个躺倒在地的人身边,她俯身去戳,见他没动静,直接抬手将他翻过来!
“诶诶诶——耶?”陶钧的长吁短叹还没吐完,就被那人还来不及闭上的浑圆眼珠惊住了。
“.....”
李猎冷着脸,手上动作一松,那人重重砸在地上,疼得脸上的眼睛鼻子嘴都拧在一处,不等他做出其它反应,泛着寒光的斧头就迅速下沉,几乎贴上他的鼻尖。
“别杀我,”男人双目凝成对眼,尾音轻颤,“我不是......”
“岛上关人的地方在哪?”李猎呵斥,“快说!”
樟玉宣悄摸从她身后探出脑袋,扫了这男人一眼,他刚移开目光,突然觉着哪里不对,又把眼珠转回来。
“你!你是,三眼手下的人!”樟玉宣颇为惊讶,“你方才没在船上?”
“有人跑出来了,洋哥.......方洋,他叫我回村叫人,”男人扯动嘴角,也认出来樟玉宣那张黑胖脸,“只是半道上,被青姐打晕过去了。”
“青姐是谁?”沈月荣抱胸,鸿青的剑穗在臂弯处飘动。
她眯起眼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水匪,年轻男子二十来岁模样,脸庞瘦削,鼻梁骨峻拔,嘴角紧抿,他沉默着不说话时,倒显得有几分俊俏。
既然他尊称那人一声姐,这所谓青姐也是水匪无疑,水匪打水匪,有什么缘由?
剑柄一碰樟玉宣的肩膀,沈月荣笃定:“你认得。”
樟玉宣苦着脸:“这不是学外面搞的那什么探子,往别的岛上安插人手,他,是三眼鱼的人,那吴青青,是我们岛上的。”
“她打你做甚?”李猎隐隐有些不耐,斧头再次下沉,幽深的瞳孔注视着尹文,“快说。”
“她把岛上的百姓放出来了,被我撞个正着,她便出手击晕了我。”男人不想引颈屠戮,平稳又迅速地答道。
陶钧挠挠额角,左看右看,见二女不言,也细细开口:“你就任她打,不是装晕在此等我们,你还有什么后手?”
不必尹文回答,樟玉宣就贴近陶钧耳边,压低后的声音更雄浑,其余人听得清清楚楚:“他肯定打不过吴青青,那女人可霸蛮。”
李猎恍若未闻,“铿”的一声把夜叉竖立在身侧,修长有力的手臂一伸,将男人拎着衣襟直接拽起,黑沉的眼珠盯着他。
“醒了为何不跑?”
男人紧紧抿着唇,半晌小声道:“……足痹,你们来了再跑,已经迟了。”
一旁的沈月荣插话:“那吴青青,跑哪去了?”
陶钧早在说完后就荡开步子,四处查探,最后他停下脚步,在男人看不到的位置朝一片草被压塌的地方指了指。
男人老实回答了一个方位,与陶钧指的无异,李猎手下力道放轻,将男人放到地上。
“老实点,不然卸了你的手脚。”她警告。
樟玉宣颇为自来熟地插科打诨:“兄弟,我这有绳子,来来来,你绑上,兄弟,你叫啥,有什么诨名?”
在其余三人的注视下,水匪头子樟玉宣把另一个水匪头子手底下的人捆得结结实实,沈月荣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陶钧伸颈侧目,还上手勾了几下樟玉宣打了结 ,点头:“够结实。”
“走,”李猎拨开樟玉宣,抵着男人的肩,“你带路。”
“陶队长,劳烦你只会张将军,”沈月荣横着七环刀,拍了拍樟玉宣的腰,浅笑道,“老实点。”
“砰!”
乳白的长烟犹如一杆旗插在空中,久久不散,为岛上其他罗家军分出的队伍指明方向。
五人迈入密林,缓慢行进,岛上树木葱茏,绿茵成盖,密林拢出一片幽静,日光透过绿叶的间隙,在林子深处撒下斑驳光影,那些散落的鹅黄斑点在林中跃动,引得人们不由自主地向深处走去。
据男人交代,还有两个幼童跟着吴青青一同逃窜,李猎皱眉:“这女人想拿孩童作质?”
鸳鸯岛被攻下只是时辰问题,届时岛上人唯一的屏障便是这些被拐来的百姓,罗家军要保全百姓,少不得答应这些水匪的条件,比如留下他们一条小命,想必那吴青青也打着这等心思。
“有条件是好事。”陶钧压尾,手中握着的大刀竖起,谨慎地碾下步子。
吴青青想用孩子要挟罗家军,保自己一条小命,那在见到罗家军的人前,她就不会对孩子动手,起码这一时,两个孩子是性命无虞的。
他们一行人只在林中前进十五尺左右,就不再继续往里走,樟玉宣和那水匪被推到一旁的树下坐着,沈月荣将七环刀直插进湿润的土中,铁环碰撞发出戛玉鸣金般清脆的声响。
陶钧忍不住掏掏耳朵:“你这刀,真闹人。”
樟玉宣蛄蛹两下,懒散地靠在树上,闻言摆手:“这环都是有来历的。”
“杀一百人,加一环?”李猎单手解开一边臂鞲,用袖子擦拭夜叉,嘴上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可能!又不是剑侠话本子,这是牛鼻环,我吃过七头牛!故将这七环串在刀上,”樟玉宣有些得意洋洋,一拍厚实的胸脯,“就是这七头牛,把老子吃得壮壮实实的。”
他不自觉舔了舔唇:“你们不晓得,这牛肉真是好滋味,筋道紧实,若是卤煮得好,那更是妙,配三坛酒也使得,炖汤也好,一大锅汤水都是肉香,”樟玉宣大抵是馋得忘我,说到这还脱口而出,“更有台中牛肉炙,尚盘数脔紫光球。”①
李猎猛地撇过头看过来,一路板着的脸流露出几分讶然:“你还读过书?”
罗家军三人目光灼灼,对着樟玉宣横看竖看,高七尺,一身蛮肉,黑圆脸,胡子虬结,说话如打雷般震得人耳道嗡鸣,咬文嚼字起来有几分说不上的别扭味。
陶钧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干巴巴憋出几个字来:“不错不错,还有么?再来几句。”
樟玉宣自知失言,憨笑几声:“我二哥是个读书人,从他那里听到几句,我哪里读过甚么书。”
李、沈二人对视一眼,心知怕不是樟老三说的那般,但都懒得开口追问 。
左右在此等其他人来,几人闲着也是无事,听樟玉宣提起二哥,陶钧便道:“海捕文书上好像没这个人。”
兴国府的海捕文书里大小水匪统共白来号人,分有名(诨名)有像的,比如通天庞牧大娘,其余在外头露过脸,对得上名的大小水匪,还有有名无像的,就如天鱼子这类,只闻其名,官府没找到见过他的人,不好描画人像的。
可这龙背岛二当家,怎得连名都不在上面?大小也算个水匪头目了。
“我二哥常年在岛上,一般人哪里见得到他。”樟玉宣摆手。
鸿青的剑鞘轻轻敲打樟玉宣的肩胛,沈月荣饶有兴致地问:“还有?继续说道说道。”
樟玉宣舔了舔起皮的唇,绷紧腱子肉,远鸿青几寸,他绞尽脑汁:“二哥,二哥他是个读书人,在岛上管账,不会武。”
“既是读书人,怎么跑去当了水匪。”陶钧忍不住皱眉,他倒不是将读书人捧得高高的,只是大兴自建朝以来就是重文轻武,只要读了书习了字,哪怕只是童子身也比别家有体面。
“一人读书,三家光彩。”
说的就是哪怕只有一个孩子有念书的本事,本家乃至姻亲都会相帮,若是此人真有了官运,沾亲带故的所有家族都有令名。
在此等情形下,除非打死了也再念不进去书,才能放下书不读了,不然就是大逆不道,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个二当家可好,不仅不念,还跑来当水匪,简直辱没门楣。照时下人的想法,底下的祖宗要气得活去死来,家宅三世都不得安宁。
李猎眉头一挑,倒是想到别的:“你这个二哥,可考取过功名?”
甚至不管此人有没有秀才的功名,只要他去考了县试,县衙里就会有他的名字。
这些水匪,如能活捉,自然要押解到郡府去断狱,届时要看他们的身份,所犯罪行诸如此类信息,尤其是籍贯姓名,是重中之重。
李猎眸子一黯,武昌新来的郡守抠搜至极,上奏请罗家军千里迢迢前来剿匪,却连几艘好船都不给,但他也相当不怕事。
千島水匪如今这个规模,不仅仅只有本地岛民,外来逃窜的贼匪更是大半,若是罗家军最后活捉了这些外来人,那他们籍贯所处官府的官员都要被参。
这就是千島水匪悬而未决的根本缘由,水匪奸诈只是表层,有人不想叫这些水匪被活捉,一人被拿,便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干人等都要受牵连,遑论千島潮上下几千号人?
1.出自唐代李日新的《题仙娥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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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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