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武馆新砌的墙在冬日下泛着浅金色,轮廓比往日更加森严。
馆主澹台霜在大荒立下战功,武部不得不低头,她原本的虚职也转为了实职,得名“修罗将军”。
可这位令京城权贵噤声的修罗将军,却好似真将“辞官归隐”刻进了骨子里。
自慕容嫣一案了结,朝堂上气氛肃杀,澹台霜再不踏足权力场。
她卸去所有职务,连每日朝会也拒不出席。
终日只着一身利落练功服,不是在校场指点学徒,就是处理武馆杂务。更多时候,她静静坐在霜华居暖阁外间,隔一道珠帘,守着里面需要静养的人。
砾守的身体在慢慢好转,高热退了,但元气大伤后的虚弱仍纠缠不去。他也默契地不再问外界纷扰,每日只是看书、习字。偶尔精神稍好,便隔着帘子和澹台霜说几句话。
声音轻软,说的多是馆中琐事或无关紧要的闲谈。
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依然存在。
女帝彻查的旨意犹如一柄寒光凛冽的剑,悬于每一位皇女皇子的头顶,无人能安枕。起初,所有的证据和风声都指向刚刚声望扫地的二皇女,以及树倒猢狲散的慕容家余党。但很快,水就被搅浑了。
二皇女一系为求自保,疯狂反扑,四处攀咬;四皇女的人看准时机,趁机落井下石,扩大战果;而位居东宫的皇太女则竭力稳固自己的势力,清除所有可能威胁她的隐患;就连一向中立的五皇子也被拖下水,再不能独善其身。
每日早朝,都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
“臣要参二殿下纵容家奴,侵占民田!”
“臣反驳!此纯属污蔑!臣倒要问问,四殿下门下之人近日频繁出入兵部,所为何故?”
“太女殿下!此事您岂能坐视不理?”
御案之上,参劾的奏本一日高过一日,揭阴私、构陷罪、攀咬牵连……字字如刀,句句见血。各方势力你死我活,彼此制衡,竟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僵持在了血雨腥风之中。
僵局,意味着需要破局。
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了风暴之外——那座看似已归于平静的霜华武馆。
它安静得太不合时宜了,像一片激流中不该存在的孤岛。
于是,它便成了有些人眼中,最好的靶子。
祸水,悄然东引。
最先发难的是二皇女残余势力和与他们勾结的言官。
不敢再触怒女帝,便将矛头精准对准“罪魁祸首”砾守的庇护者——澹台霜。
“启奏陛下!”
一名御史在朝会上出列,声音洪亮,刻意带着愤慨,“臣听闻,澹台霜自辞官后,久居霜华武馆,与七皇子砾守朝夕相对、形影不离!此举将皇家威仪置于何地?视礼法纲常为何物?”
朝堂霎时一静。
女帝高坐御座,面容隐在十二旒冕之后。
另一名官员立即接口,言辞更加尖刻:“陛下明鉴!砾守皇子虽已与慕容嫣和离,但其血脉终属天家!澹台霜一介外臣,纵有救驾之功,也不过仰赖陛下恩典!她既对砾守皇子如此‘痴心守护’,为何至今未向陛下、向宗正寺提请明媒正娶,以正名分?莫非是自恃功高,视皇家礼法如无物?或根本…视皇子殿下为可随意…,不屑给予名分与尊严?”
“此等行径,实为轻贱皇家血脉!大不敬!其心叵测!”
“臣附议!此乃公然蔑视皇族尊严!”
“臣亦附议!若容此风滋长,皇家体统何存?”
这些指控,精准刺中澹台霜与砾守关系中最敏感、最易被曲解的软肋——那未曾宣之于口、更未行之于礼的守护。
四皇女一派瞬间嗅到机会。
弹劾声浪迅速壮大。
指责澹台霜“居心叵测”、“恃宠而骄”、“亵渎天家”的奏折,如潮水般涌向女帝案头。
霜华居内,暖意融融。
澹台霜刚端着一碗新煎好的药进来,阿竹静立一旁。
珠帘轻响,砾守靠坐床头,面色仍带病气,眼神却清亮了许多。
他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碰到澹台霜微凉的手背,两人同时一顿。
“外面……似乎很吵?”砾守轻声问,目光落在药汁上。
重建的喧嚣他能理解,但今日传来的议论声却带着不同寻常的尖锐与恶意。
澹台霜面色一沉。未等她开口,阿竹已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拣那些最恶毒、最诛心的弹劾之言禀报,竭力平稳的声线下压着怒火。
“……她们指责将军,对殿下……有非分之举,却不肯明媒正娶,是……将殿下您视为……,是……对天家血脉的亵渎与蔑视!”
暖阁内空气骤然凝固,连炭火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砾守端着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长睫低垂,瞬间掩去眼底翻涌的刺痛与悲凉——
这污浊的揣测他并非未料过,只是当它化作毒箭射向守护他的人时,痛楚依旧尖锐。
他贪恋这份仅有的暖意,指尖在微凉碗壁上收紧。
澹台霜周身气息瞬间冰冷,仿佛一步从暖阁踏入北风呼啸的战场。
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骨节爆响,瞬间失了血色!
暴戾杀意如火山熔岩冲撞理智囚笼!
蔑视皇族?亵渎天家?这些道貌岸然的蛀虫!他们只咬住“未曾求娶”,却对她为他挡下的明枪暗箭、殚精竭虑、这无声却沉重的日夜守护——视而不见!
她霍然起身!
带起的劲风撕扯得珠帘哗啦乱响,冰冷煞气弥漫,瞬间抽干暖阁温度。
阿竹脸色一白,踉跄后退。
“将军!”
砾守急唤,声音里强压的颤抖终于泄露。
他太了解她,这指控直刺她最不能忍的逆鳞——被构陷,更连累他!
此刻愤怒足以让她血溅朝堂!
澹台霜脚步顿住,背影僵硬如铁。
她猛地回身,寒冰淬火般的眸子死死钉在砾守脸上,里面翻涌着滔天怒火、被污蔑的屈辱,更有……独面对他时才会露出的无措与尖锐痛楚。
“他们……”澹台霜的声音似从齿缝挤出,带着血腥气,“该死!”
“将军息怒。”砾守声音很轻,却带着奇异安抚力。
他放下药碗,挣扎欲坐直,病容因急切泛红,“不过……是些攻讦之词,欲引祸水东流。不必理会……”
“‘不必理会?’”
澹台霜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如冰棱刮过铁甲,每字淬着讽刺,“他们说我对你痴心妄想却不肯娶你!说我将你视作禁脔!说我在蔑视你!蔑视整个皇家!”
她一步步走回床边,俯视砾守苍白的脸,眼中情绪激烈碰撞。
“我澹台霜行事,何须向蝼蚁解释?!但于你……”
她声音哽住,那份深藏心底、连自己都未正视、更不敢碰的复杂心意,被这**恶毒的指控狠狠撕开,血淋淋逼至悬崖边缘。那个“娶”字,重如千钧,堵死喉间。
她不是没想过。火场中他倒下那刻,病榻前他气息微弱时……无数瞬间,念头如野草疯长。可她是谁?是注定行走刀锋的孤狼!她的世界唯余铁与血,怎能将这纯净温暖之人彻底拖入无尽黑暗漩涡?
给他名分,真能护他周全?或只会带来更大危险与束缚?
她给不了寻常夫妻的温存与安稳,更恐惧……恐惧自己这双手、这身缠绕不去的煞气,终有一日会……玷污甚至摧毁这份纯净。
这份深藏、近乎自毁的顾虑,此刻化为尖锐痛楚与无法辩驳的“罪名”。
砾守抬眸,迎上她激烈挣扎的目光。
清澈温润的眼底清晰映出她所有狂怒、痛楚与挣扎。
没有委屈,不见质问,唯有一片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神性的、抚慰人心的悲悯。
“将军。”
他轻轻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砾守残躯,蒙将军不弃,能得此方寸庇护,已是再造之恩,不敢再奢求其他。名分……不过是虚妄的枷锁。”
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我从未在意过。”
顿了顿,苍白唇角努力勾起一丝极淡弧度,目光却异常坚定地锁住她,“至于旁人如何置喙……将军行事,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本心即可。之于砾守……”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要将所有力量注入这句话:“只信您。”
不是“我不在乎”,而是“我从未在意过”。
他将自己放得很低,低入尘埃,却用最平静的姿态,为她挡下所有攻讦锋芒。
那句“信您”,重逾千钧。
澹台霜满腔怒火与戾气,如撞上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墙。
看着砾守那双仿佛能包容一切、理解一切的眸子,那几乎焚毁一切的暴戾杀意,竟在这片平静坚定目光注视下,如潮水般一丝丝退去。唯余心腔深处,被一种更汹涌、几乎冲破胸膛的酸涩与胀痛死死攫住。
她猛地转身,背对砾守,胸膛剧烈起伏。
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冰冷刺骨、不容置疑的一句:“阿竹。”
“属下在!”
“传令。霜华武馆即日起闭门谢客!擅闯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是!”阿竹眼中寒光暴射,领命疾出。
暖阁重归死寂,唯余炭盆中火星偶尔噼啪轻响。
澹台霜背对砾守,凝望窗外灰蒙天空,背影孤绝如万年冰封悬崖。砾守望着她紧绷肩线,无声垂眼,长睫投下疲惫阴影,手指无意识死死攥紧锦被一角,指节绷得发白。
信任是真。理解是真。
那份不愿成为她负担的心意,亦是真的。
能这样彼此守候着,已是奢求。
而那横亘喉间、重逾千钧的“娶”字,她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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