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来得快散得也快。那昂贵的流霞笺时兴了十几天,慢慢也就被人忘在脑后。毕竟诗社不是天天都有,冤种,咳,不是,金主的钱也不能无穷无尽。
墨韵斋的生意恢复成原来的境况,平平淡淡地经营着,每日来几个散客,偶尔有大户人家的家仆前来采买。
然而这一日,墨韵斋门口张贴起一幅画儿,画上是一个女子,正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地揭下一张彩笺。
这画儿天不亮就贴上了,稀稀拉拉地围着几个贩夫走卒,看了半天仍是一头雾水。直到一个书生来买纸笔,被他们拉去念出了那画上的文字。
等到沉寂的县城完全醒转过来,这消息早已随着街头巷尾的议论飞遍了整个岭藩县,本来渐渐无人提起的故事再一次成为岭藩县最大的新闻。
穆亭晚要公开流霞笺的配方。
这样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选料制浆的环节并没有包括在内,但也是十分稀奇了。
人有一技之长,才有立锥之地。谁家若有个旁人都做不来的绝活,必定是藏得死死的,绝不叫人窥见半点。更何况穆亭晚一介孤女,本就举步维艰。
流霞笺虽然不似刚开始那样万众瞩目,可质量摆在那里,不少人拿它来写请柬拜帖以表重视,每逢正式宴席,它绝对还是首选。穆亭晚却要在这个时候放弃垄断,将染色技艺公之于众,这和自绝生路有什么区别?
不理解。从清早到傍晚,岭藩县的闲人们讨论了一天,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她这样做的用意。
柳文渊也无法理解。
他一脸肉疼,盯着穆亭晚道:“姑奶奶,你要是不想干了,你把配方给我。我买断,我给你分红,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行不行?你把它白送出去是想做什么?”
穆亭晚坐在墨韵斋宽敞的店面,淡定喝茶:“只是请感兴趣的人来试试亲手制作而已,怎么就白送了。”
这店面亮堂又通风,穆亭晚每天就带着她的古籍来蹭茶,比在猪肉铺更能看得进去,与她中学时代去市图书馆蹭空调很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
柳文渊倒抽一口凉气:“可你要教他们砑光啊姑奶奶!”
流霞笺除了纸质柔韧以外,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表面光滑,无论写字还是绘画都很顺畅。
墨韵斋的老师傅也正是卡在这一步。
砑光技术其实很早就有了。只是到祤朝这时候,都还仅用于丝、麻织物,没人想到把它往造纸上搬。穆亭晚也不藏私,谁来问她都据实以告。墨韵斋的老师傅感动得不行,拿她当亲孙女看待,每天还给她带糖果子吃。
“穆丫头太瘦了,该多吃点。”他说。
柳文渊都没这待遇。
他当时红口白牙许了承诺,现在连自家人都护着穆亭晚,一不占理,二不占势,只能看着穆亭晚“败家”,急得上蹿下跳。
张贴在墨韵斋门口的那张“海报”是穆亭晚设计的,请了擅人像的画师来绘制,画中人身着鹅黄色的衣裙,旁边龙飞凤舞的花纹是圆体的DIY三个字母,有槐花点缀其间,用调成浅绿色的墨写着,流霞笺·槐序,煞是清新可爱。
右下角是详细说明。
穆亭晚分了天、地、人三个档位。
天字档十两银子一位,有小隔间,焚香沏茶,用香囊玉瓶盛放槐花干和槐花蜜,另有额外的金箔等材料可用。过程中有任何问题,穆亭晚都会亲自教学。
地字档五两银子一位,三人成组,共用一间,同样有香囊玉瓶盛放材料,只是没有金箔,有疑问可以请教墨韵斋的其他纸匠。
人字档二两银子一位,没有隔间,槐花干和槐花蜜统一放在柜台,自行取用,也无人指导,只有书面说明。无论成功与否,概不退款。
穆亭晚看书之余,就带着墨韵斋的人准备纸浆。这是最耗时也最不优雅的环节,提前备好,剩下的就是体验生活式的步骤,很适合心血来潮的公子小姐玩。
“这县城里造纸的地方不止我这一家。你搞这么一出,都不需等第二日,流云笺、烟霞笺就真的要来了。”柳文渊越说越悲伤,幽怨地瞅着穆亭晚,“你不会没考虑到这一层吧?”
他就知道,小姑娘家家哪懂人心险恶,不该让她胡来的。
穆亭晚被他吵得心烦意乱,抬起头来施舍给他一个眼神,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柳文渊闭嘴,柳文渊委屈,柳文渊用眼神控诉地看着她。
穆亭晚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无奈叹气,问道:“你觉得,买流霞笺值么?”
柳文渊想都没想就摇头。虽然流霞笺也给他挣了不少银子,但它实在是贵,远超其本身的价值。穆亭晚新做的什么槐序更是飙到了一两银子一张的高价。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要买?”穆亭晚问。
“呃……”柳文渊心道他们抽风了,但话至嘴边,却没说出来。
穆亭晚老神在在地说:“一张纸而已,做得再好,藏得再深,也总有人能够仿造。可是他们只能靠低价抢走实用主义的客人——以流霞笺小巧精致的特点来说,这一部分他们都未必能吸引来。但是会来买流霞笺的人,能够接受它离谱溢价的人,怎么会去买盗版呢?那对于他们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穆亭晚在每一张流霞笺上都加了墨韵斋的印记,遇光则现,再加上她有意引导的舆论,一提流霞笺,便知墨韵斋。旁人就算学去,也是板上钉钉的偷学。
偷!自诩清流的人会跟这个字眼沾边才怪。
穆亭晚大大方方地分享出去,一来稳固她的人设,二来可以在短期内再割一茬韭菜,然后她就该启程了。
她想到不久之后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忍不住叹气,只问了一句:“场地都准备好了么。”
柳文渊哼了一声,酸里酸气地说:“他们现在都快认你当东家了,你吩咐的事,比我的话都管用,早就办妥了。”
也不知穆亭晚到底给人灌了什么**汤,才来了没几天,墨韵斋上上下下的伙计都喜欢她。
穆亭晚点点头:“那就等吧,三日后,自见分晓。”
三日后,立夏。
祤朝重视农耕,节气的地位也水涨船高,是这个时代很重要的日子。
穆亭晚选立夏当主题,也是看中这一点,顺带还把后续的路铺平了,二十四节气都这么轮一遍,是为节气笺系列。
虽然她本人是要走了,但是穆亭晚素来恩怨分明,在流霞笺打出名气之前,她白吃白喝的,潘二都没说什么。还有李家兄妹,也是对她很好,无论什么书,是否珍贵少见,只要她说,没有不给的。
那么动身之前,给他们留点本钱,也是她的心意。最好能让他们搬个家,免得跟徐家同处一城,哪天再撞上霉头。
想到这儿,穆亭晚不禁有些郁闷。徐仁那种狗东西,就该阉了才对。然而县令这官放历史里啥也不是,放在这小小的岭藩县,就是权威中的权威。
普通人连他的面也见不到,更别提什么公道了。
穆亭晚折腾了这么久,也是根本……
“嗯?”她忽然睁大眼睛。
对啊,为什么狗官还没来找她麻烦?
一般来说,提起贪官污吏,就想到他们挪用公款,吞掉朝廷发的赈灾银这种大宗,但是灾荒不常有,公款也不是说挪就挪的。毕竟,如果把银子都搬回府里,衙门整得破败不堪,看着也实在不是那么回事。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金山银山,其实是从一笔带过的“民脂民膏”中来的。
按理说,流霞笺搞得这么沸沸扬扬,县令早该来收各种奇奇怪怪的的税了。养的儿子这么嚣张跋扈,他难道会是什么清官么?
穆亭晚手握成拳,下巴搁在上面一点一点的,神色凝重,头一次觉得想不通啊想不通。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让穆亭晚遭遇穿越之后第一个滑铁卢的徐家,当然不是什么善茬。
之所以这么安静,是因为他们如今自顾不暇了。
那日徐仁落水之后,县令府很是兵荒马乱了几天。他才刚好些,徐县令又碰上一桩糟心事。
岭藩县毗邻宁国,但因为占据天险,有浚荒山阻隔,所以戍边的将军府建在贡州城。岭藩县只他一家独大,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但这里毕竟地处边界,县城里还是设有卫所的。
那些军队他没有权力调动,一出了问题,却都来管他要说法。
今年的军饷发不下去了。
祤朝的军饷向来是一部分在地方征集,另一部分由中央拨款。徐县令对其中的门道一清二楚,每年都会借着这个由头大肆敛财,谎报人数,多征粮税,两头吃。
徐县令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贪的已经是别人指缝里漏出来的了。人嘛,都一样,哪有真正的两袖清风。
但今年实在是过分了,他连一两银子也没见着。
其实他自己的私库里锦绣成堆,若是拿出来救急,也不是不能撑过今年。但进了他府中的钱,哪有往外掏的道理?
发给那些士兵!有什么用?他们能让他升官吗?填进去就是个无底洞,这辈子也别想收回来。
徐县令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本来就是两方供养,如今朝廷那边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这一半可还依着惯例都发下去了。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
然而卫所的士兵可不管这些。他们只知道本就不多的粮饷骤然少了一半,已经到了难以维持生计的地步。而岭藩县唯一说话有分量的人就是徐县令。
他们围住了县令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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