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亭晚眨眨眼,又抬头确认了一遍,那青衣女子还在座上悠然地品茶。
他们不是一路的?可是她读得懂唇语,方才绝对没有看错,这两人应当是认识的才对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时忘了收回目光,青衣女子似有所感,偏了偏头,正巧与她对视上,微微一笑,说:“姑娘看了多时了,不如来与我说说话?”
穆亭晚发誓,她的唇语造诣绝对没有到自动配音的地步。然而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这声音却清清楚楚地落在她耳边,仿佛近在咫尺。
先是诡谲的身法,再是隔空传音,穆亭晚也是真的感到好奇了,对方出言相邀,她也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便提着药材,上了楼。
青衣女子比方才的少年要大一些,头发已经挽作妇人发髻,一举一动都带着几分优雅雍容的气度,却没有寻常贵妇人那养尊处优,有气无力的毛病,手上还有些老茧,显然也是习武之人。
她朝着穆亭晚笑了笑,抬手示意:“请坐吧。”
穆亭晚依言坐下,也向她报以笑意:“不知夫人想跟我说什么?”
女子放下茶盏,看着她说道:“我与侄儿初来乍到,不知岭藩县风俗。我看姑娘合我眼缘,故而冒昧相请,不过闲聊罢了。”
穆亭晚差点没绷住笑容。
很好,这么多人偏偏是她这个同样初来乍到的合她眼缘,真是会选。还有方才那位少侠,原来是她侄子么?这么扔下长辈就走了,性格实在桀骜古怪。
穆亭晚略一思索,先挑起话题:“既是如此,那我就冒昧一问。夫人既然不是岭藩县人,怎么会得罪了那徐仁,还让他如此兴师动众地来找。”
青衣女子闻言,疑惑地瞧着她,拖长了一声上扬的“嗯”,而后恍然大悟:“你说刚才那个来挑事的蠢货?”
穆亭晚没想到这女子比她还状况外,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一句:“那是县令的独子,算是这岭藩县的地头蛇,夫人还是小心些吧。”
这姑侄二人既然不是岭藩县的人,跟徐仁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利益冲突。穆亭晚心下有几分猜测,徐仁那狗东西八成是又看上了这位夫人的容貌。
李铃儿被他逼得奄奄一息,生死未卜,而他早将这事抛诸脑后,又盯上了下一个目标。真是毋庸置疑的蛀虫。
青衣女子依然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微微一笑,张口却说:“原来如此。一个地方官,竟敢这般鱼肉百姓,祤朝真是气数将尽。”
穆亭晚也是这么想的,她正欲点头赞同,又及时收住了。
她收起轻松的神情,面色凝重,紧盯着青衣女子,慢慢说道:“看来是我多虑,夫人应当是不惧这小小地方官。”
何止是地方官,敢说这种话,简直是连祤朝的皇帝也不放在眼里。
她生在红旗下,从小学的是人人平等的思想,尽管实际践行起来还免不了阶级差距,也没见哪个公众人物敢公然声称自己血统高贵,天生高人一等。她当然对王侯将相没什么敬畏之心。
但一个古代土著敢这么大逆不道,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我是麻烦”四个大字了。
穆亭晚的确是对他们方才所展现的实力心向往之,毕竟她得在这朝代活下来,再千里迢迢往雍京去,寻找皇龙佩,必然一路曲折艰难。但如果可以,她还是不想牵扯到谁人的野心谋划里,保不齐哪天就丢了小命。
气氛一时僵住了,穆亭晚刚想起身告辞,就听那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刚才的话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姑娘不必紧张。不如唤我谢咏春吧,听着亲切些。这夫人夫人的,我都要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贵女了。在下覆雪山庄庄主的胞妹,此番受兄长所托,带着侄儿下山来见见世面。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也不屑于歌功颂德,说话直了些,还请见谅。”
若是如此,好像也说得过去。
穆亭晚默念了一遍“覆雪山庄”这个词,也不知它在这朝代有没有名气,但道声久仰总归挑不出错。
她心中并未尽信,但也没急着走了,又与谢咏春闲聊几句,谨慎地避着能被人拿住把柄的话题。
心里既不自在,多说便索然无味。
穆亭晚转头看看天光,估量着时候不早,便学着武侠剧里的样子,拱手告别:“家中还有人卧床休养,我该回去了。”
她在李颉面前顶着神医名号是情势所迫,也没占着什么便宜,但穆亭晚并不打算大肆宣扬这假身份来牟利。如今她已经算是在城中落了脚,自然也无须时时拿它遮掩自己的来历不明。
想到这,穆亭晚不禁叹息。李颉直接把她认成神仙多好,装神弄鬼她可没什么心理负担。偏偏是个“神医”,没有实打实的才学傍身,这名号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压得住的,搞不好哪天就要被戳穿。
谢咏春惊讶:“你家中有病人?那姑娘快些回去吧,别误了时辰。”
穆亭晚向她点点头,便匆匆回了李颉家。
谢咏春目送着她离开,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往下榻的客栈去。她在客栈厅堂里吃了些饭菜,还同伙计打了招呼,才回了房间。
那伙计边收拾碗筷,边感叹道:“这两位客人一个比一个回来得早,莫不是外地人都这样早早就歇下了?”
另一人嘲笑道:“他们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咱们这岭藩县地薄物稀,又不像州城里那样,夜夜有繁华热闹可看。除了我们做工的天亮忙到天黑,谁愿意出来?”
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话的功夫也没耽误手里的活儿,很快又分头做事去了。
而他们讨论的那位客人,此刻早已翻了窗,飞到客栈房顶上去了。
谢咏春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拆了发髻,用一根木簪挽起青丝,利落许多。她看着早已等在这儿的少年,挑眉道:“都解决了?”
“算不上。”少年靠在屋脊,像是睡着了一般,闻言半睁了眼睛,说,“至少今夜无事。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谢咏春一撩裙摆,也坐下了:“遇上个小姑娘,倒是有些意思。今日那个徐……”她思索一会儿,实在记不起这名字了,就抛开不谈,“……来茶楼闹事,旁人都远远躲开,她还跟上来看,瞧着也不像会武的。我故意与她说些大不敬的话,她反应倒快,只是瞒不过我的眼睛,分明没被我吓到。”
少年只是随口一问,被迫听了这么一长串儿的话,噎了一下,冷声道:“我对你怎么逗弄小姑娘不感兴趣。早点上山把师姐要的东西找到,然后打道回府。”
谢咏春叹气:“行之啊,你怎么这般急躁。不就是让你喊了我一声姑母嘛。我本来就与你师父是同门师兄妹,也不算占你便宜吧?”
眼看这孩子要同她恼了,谢咏春笑得开怀,却也见好就收,正色道:“不说这个,现在就动身吧,拿了东西便连夜赶路,不回客栈了。今日来的是这县城知县的儿子,虽然不惧他,终归也是麻烦。”
宋行之不置可否,只是站起身来,转眼间没了踪影。
他恼的当然不是区区一个称呼。
宋行之的这位小师叔,向来喜欢捉弄小辈。往常大家都躲着她走,这回只有他与她一道来,更是抓不到旁人,一路上尽逮着他霍霍。
譬如自称是被狗官强逼做妾,家里人丁凋落,幸得一个侄子有些出息,救她于水火之中,实乃少年英才云云,惹得人频频注目。
这还不算完,她竟与一群姑婆大妈有模有样,你来我往地讨论他的婚事,一幅要趁他师父不知道,赶紧把他卖了的架势。舌灿莲花的,替他把一条街的少女都说得红了脸。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谢咏春这样的,一个人就能当戏班子使。
偏她还乐此不疲,也不知哪里就这么有趣了。
所以谢咏春难得提出要加快脚程,宋行之当然是乐见其成。
却说徐仁从茶楼奔逃出来,跑得衣裳也歪了,发冠也松了,形容狼狈,气喘吁吁,直跑到实在挪不动步,才敢回头望了一眼。
没人追着。
徐仁脚步一停,喘了口气,想到刚才那番景象,仍是心惊。
乌泱泱的一群人挨个儿被敲了脑袋,他离得远,不知道具体情况,可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翻着白眼就直挺挺倒下去,谁知是死是活!
若是那少年轻飘飘地就收走这么多人命……
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与此同时,也有火气从心头起。
他爹做了三年县令,他便在这岭藩县做了三年土皇帝,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哪有人敢对他不逊!
徐仁自打来了岭藩县,遇上过最不顺心的事,也无非是前段时间那不知好歹的女人在家宴上闹起来,害他挨了父亲一通训斥。
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里子面子都没了,众目睽睽之下像落水狗一样跑出来。他想起这一路上,那些贱民遮遮掩掩也藏不住的嘲弄目光,更是又气又急。
等他腾出空来,把他们的铺子统统都砸了,看谁还敢笑!
徐仁这般想着,脚步没停,很快便瞧见了自家大门。门口的护卫看到少爷这副模样,身边一个人也没跟着,登时愣了一下,然后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徐仁一把甩开。
徐仁愤愤瞪他一眼。
这些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平日领着他家给养,关键时刻一点也不顶用!他要找他爹,调官兵去收拾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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