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笺

古有才女薛涛,因为嫌弃当时市面上的纸张幅面都太大,自制小巧彩笺,上题小诗,以赠亲友,风靡一时。

她取花草之色,将花瓣捣成泥再加清水、胶质调匀,用毛笔或毛刷涂漫纸笺,再以吸水麻纸附贴色纸,最后一张张叠压成摞、压平阴干。精致可爱,轻巧便携,后人称之为“薛涛笺”。

穆亭晚要做的,正是这种小纸笺。

她从墨韵斋买了一些白纸,又摘了些色彩鲜艳的野花,然后就闭门不出,专心染色。

以祤朝如今的工艺,色纸价格普遍都高,但他们染得么……反正在穆亭晚这个现代人看来,只能说是一塌糊涂。根本就不均匀,还有很明显的色块。

而她做的这些,每一张都是细细涂上去的颜色,不仅美观得多,写起字来也更加顺畅。

虽然因为底层的纸张质量实在不太行,以穆亭晚的眼光来说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很精致的了。

她端详着被她裁出来的纸片,忍不住笑了笑。

这么一说,她这个穷学生,还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啊。

在穆亭晚“不务正业”的这几天,李颉是照旧连轴转,而李铃儿则是在一旁做绣活。

穆亭晚也留意过,她的手其实挺巧的,技法都很精妙,但一眼看过去,便知她其实并不熟练,磕磕绊绊的,绣得很慢。

穆亭晚在旁边瞅了半天,总算是看不下去了,她揉了揉眉心,问道:“听李颉说,你不是很喜欢诗书么,怎么不见你看书?”

李铃儿捏着针的手一颤。

她低眉,说话也轻轻柔柔的:“我总得做些什么补贴家用,那些不太重要的东西,放一放也是无妨的。”

穆亭晚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别说是女子了,在祤朝,男子也不敢说念书一定有用。它只是一个,让人有一点微薄的希望能得到赏识,受人举荐的最低条件罢了。

如果没有高考,也不知还有多少人会认为读书是非做不可的事情。

所以李铃儿这样想,实在也无可厚非。但穆亭晚总觉得有些别扭,她看着李铃儿平静的面色,却也看不出什么,只好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只说:“可我现在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你会写字么?”

李铃儿赶忙站起身来说:“穆姐姐是恩人,不必客气,要我做什么说就是了。我会写几个字,也还算能看。”

穆亭晚露出一个笑来:“那就太好了。来吧,我说你写。”

其实穆亭晚自己也不是什么字迹狂野的人,写起字来很齐整。可惜她暂时是驯服不了毛笔,也没有那么多纸给她糟蹋。

穆亭晚也不逞强,该请外援的时候,就麻溜一点,总比自己死磕强。

她按住李铃儿,将笔蘸饱了墨,然后递到了她手上。

李铃儿反抗无果,只好让她帮忙准备好,接过了笔,向她笑了笑,而后微微低头,认认真真地落下一笔。

穆亭晚便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李铃儿年方十五,比穆亭晚只小三岁,但换算一下,她在现代就是刚刚参加中考的年纪,在穆亭晚看来,完全还是个小孩子呢。

可这个小孩子,却经受了那么多的苦难。

她醒来这么多天,从来没提过半句关于徐家的话。但任谁都明白,这不是可以轻轻揭过的事情。

逢此大难,尽管不是她的错,但身心所受的创伤,又如何能够估量。不过是无可奈何,只能闭口不谈罢了。

穆亭晚也没办法安慰她。说到底,这种事非以直报怨不可解,再多的言语终归苍白。

于是便心照不宣地避开这话题,穆亭晚心思转了几转,还是没说什么,目光只落在纸笺上。这一看,却是轻轻“咦”了一声。

李铃儿还是谦虚了,她写的字岂止是能看,称得上是书法了。

穆亭晚见过李颉的字,他们兄妹俩的字结构挺像,看得出是一脉相承,但细节不同,李铃儿写得要纤细娟秀一些。

倒是跟她染的纸笺很配,比穆亭晚预想的效果还要好。

最后一笔落下,李铃儿将笔端提起来悬在空中,然后便静静看着。墨已经不多,倒也没什么滴上去的风险。

穆亭晚没有出声打扰。

李铃儿也没出神太久,几息之后,便退后一步,给她让出空来,微笑着说:“穆姐姐你来看看,这样可以么?”

穆亭晚先是抬眼看了看她,才应了声好,将纸笺拿起来,几步走到窗前,放在阳光下细看。

墨痕未干,亮晶晶的,与粉红的底色相映,分明是薄薄的一张纸,却给人一种春意盎然的感觉。

穆亭晚端详一阵,点点头:“很好看。”

李铃儿便笑起来,她握着笔杆,又垂眼看了看桌上五颜六色的纸笺:“原来穆姐姐这些天是在做这个。”

听到这话,穆亭晚挑眉,回头一看,只见她眼中盈着欣赏和喜爱,而无半点鄙薄。

“你不觉得……”穆亭晚思考了一会儿,缓缓道,“这也是不太重要的东西么?而且我还是仰赖你们照顾,却一点正事不干。”

李铃儿愣了一下,立刻摇了摇头:“穆姐姐别这么说,你对我有恩,我理应报答的。反倒是我现在不能为穆姐姐做什么,才该羞愧的。”

穆亭晚皱了皱眉。

她其实有注意到李铃儿的不对劲,这么久了,她从未见过李铃儿提笔拿书,与李颉形容的完全不一样。

既然不是真心厌恶了诗书……

那她怎么突然想到要做绣活换钱。他们兄妹俩贫寒的日子也不是一天两天,没道理忽然就变了。

难道是在徐府的那段时间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吗?

穆亭晚想不明白,她慢慢将纸笺都拢起来,只说了一句:“那再等等吧,过几天我再跟你说。”

毕竟她现在一穷二白,别人好好儿地上进懂事,她怎么好追问到底,自己想想,都觉得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李铃儿不解,穆亭晚也没再多说,拿着这些纸笺向墨韵斋去了。

万事俱备,就等着借上一股东风了。

西街杜府。

杜老爷抬手揉了揉眼睛,桌上放着一摞拜帖。

杜夫人续上一杯热茶,随手拿起一封,笑道:“这比京城差得远,老爷可有看中的?”

“京城……”杜老爷冷笑一声,“他们倒是都想往京城去,也不看看如今的朝堂。我早就辞官了,请我举荐的帖子还是一封封地送。”

“也是人之常情。”杜夫人沉静得多,她轻轻拆开线绳,看了几眼,“荣华富贵迷人眼。就不论辞藻,这岭藩县用的纸也比不上京城的,不怪他们费尽心思要去。”

杜老爷喝了一口茶,摇头说:“他们哪里知道。富贵乡,活人冢。”

他心里有些烦躁,刚想喊人来把这些拜帖都收下去,管家常德匆匆进门来,双手捧上一个小巧的包裹:“老爷,夫人,诗社要用的纸备好了。”

杜老爷和杜夫人都看向他手中的包裹。

本来只是随意一扫,叫人拿下去备着也就是了。杜夫人看到包裹外系着的纸片,却是微微惊讶,抬手示意。

常德便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把包裹放在她手中。

杜夫人托起纸笺,轻声念出上面的文字:“旅人游汲汲,春气又融融。农事蛙声里,归程草色中。”

她念完,又细细端详一阵,笑道:“倒是很有几分巧思,而且这纸笺……你看看。”

杜夫人将它递过去,杜老爷伸手接过,也有些惊讶:“这颜色染得匀。”

“我也是这么想。”杜夫人捻了捻纸笺边缘,调侃道,“我从前可没见过这样好的颜色,京中匠人往往也染得深浅不一。这回可堵了你的话,到底是高手在民间。”

杜老爷顺手拆开了包裹,里面是各种颜色的彩笺,无一不是精致细腻,染得赏心悦目。

他若有所思:“墨韵斋今年怎么忽然送来这样的纸笺。”

“许是新制的。”杜夫人说。

常德也附和道:“柳掌柜说是一位姑娘想的新法子染色,那姑娘听说是诗社要用,便赶制了这些出来,赠予府上。她还说,风雅集会,虽不能亲见,愿尽绵薄之力。”

“姑娘?”杜老爷一怔。墨韵斋的纸匠年纪都不小,而且全是男子,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姑娘。

他与杜夫人对视一眼,俱是疑惑不解。若是个男子,或许是绕着弯子在求前程,可一个姑娘,又是意在何处呢?

他沉吟一会儿,问道:“哪家的姑娘?”

常德早向墨韵斋的掌柜问清楚了,这会儿被问起来,自是对答如流:“说是外地来的,家里没什么人了,来岭藩县投奔亲戚。那家亲戚也是人丁凋零,只剩下一双兄妹了。”

杜夫人轻叹一声:“听着也是可怜。”

她将桌上那堆拜帖翻了翻,抬手让常德收走,又向杜老爷道:“这都是有些家底的人,若是常德方才说的那样人家,拜帖也递不进来。或许是我们想多了。”

杜老爷闻言,又看了一遍那首小诗,心中暗忖。

难道她真的只是向往诗社?

他缓缓道:“既是如此,倒是有心了。不如请她同去吧,正巧,她应该与欢晴差不多大,也热闹些。”

杜夫人对此也没什么意见。毕竟不是严肃正经的场合,不过是迎春踏青,人多些也好。况且是个姑娘家,不必担心会冲撞了小姐们。

他们三言两语定下,又说起别的事,剩下的便交给下面人去办。

本来,对他们而言也就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但是对穆亭晚来说,用处可就大了。

穆亭晚如此执着于杜家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现在人微言轻,如果直接摆摊去卖,就是做得再好,也不会有多少人买账,除非把价格压得足够低。

但那样就完全背离她的初衷了。

她需要一个有声望的人为她打个广告,哪怕只是表露出一点欣赏之意,也强过她千言万语。

而杜家老爷曾做过官,虽然现在不是了,那也是很多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他能办得起诗会,也说明在岭藩县文人中是有一定号召力的。若是换个富商呢,恐怕他就是有家财万贯,那些文人自恃清高,也不会给他面子。

所以穆亭晚才会先给他白送一些。

洛阳纸贵的典故妇孺皆知,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左思的《三都赋》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受人追捧,直到后来皇甫谧、张载、卫权等人为其作序作注,才最终形成了那种盛况。

有时候,念过几天书的人,反而更容易跟风随大流,对名士大家无限崇拜。他们追捧起地位高的人,比起现代的追星也不遑多让。

也不知他们爱的是抒情叙志的文字,还是名气与光环。

物有所值的工艺品,非潜心匠造不可得。

但世间器物,多是夸大炒作,一本万利的生意。

旅人游汲汲,春气又融融。农事蛙声里,归程草色中。

——《春中途中寄南巴崔使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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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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