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踏青

天高云淡,碧草青青。几家夫人将食盒打开,露出其中备好的吃食。

穆亭晚自然是和年轻小姐们聚在一起。

能收到这份邀请,不仅是李颉他们意外,连穆亭晚自己也没料到。她本来想着,只要杜家能问上几句,表露出一点欣赏之意,就完全够用了。谁知这杜家的态度比她预想的还要随和,似乎是真的一点也不在意身份地位。

或许杜老爷自己在官场沉浮,几经调迁,对这些确实是看淡了吧。

机会既然来了,她当然不能浪费。

穆亭晚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中年人的聚会寒暄,又将目光转回来,落在身边那群叽叽喳喳,活泼得过分的姑娘们。

穆亭晚对她们所谈论的物事都不了解,一时也插不上话。杜家那位小姐注意到这一点,便向她靠了靠,主动搭话道:“我从前好像没在岭藩县见过你,你是外乡来的么?”

这是杜夫人嫡出的女儿,名叫杜欢晴,穆亭晚听说过她。

欢喜晴朗,是杜家夫妻俩的掌上明珠。

穆亭晚拿出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辞:“我家里原先是个小作坊。后来遇到流寇作乱,只剩我一人,来投奔潘二哥的。”

说着,她适时地露出一点黯然神伤的模样。

杜欢晴轻轻“啊”了一声,立刻别开了话头,问道:“你说的可是那纸笺么?”

相比于她爹娘,杜欢晴显然更喜爱那种纤细小巧的东西。

她提到这一茬,虽是情急之下照顾穆亭晚的情绪,却也是真的有些好奇:“那么鲜亮的红色不常见,你是怎么染出来的呀。”

穆亭晚一本正经:“家传的方子,不能说与别人,小姐见谅。”

染色的原理都大差不差,但实际做起来,如何提取色素,加入什么媒染剂,用量多少,那都是各有各的独家配方,也是成品天差地别的原因。换个真正的纸坊匠人,也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也就那一句家传是胡扯。

杜欢晴十分理解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刚刚是我太冒失,你别放在心上。”

她歪头思考一会儿,又说:“既是如此,那你卖给我一些吧。我看着实在喜欢,别处也买不到。”

穆亭晚最初做这个,想的是坑一坑那些附庸风雅的人,此刻听杜欢晴这样说,她才想起来其实还有一个市场。

说起来,现代每逢节庆,贺卡一类的东西也总是在女学生中卖得最好。

穆亭晚看了一眼这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迟疑一瞬,说道:“一两银子五张,杜小姐不妨考虑考虑。”

“咦?”杜欢晴睁大了眼睛。一两银子,真要说,她也不是拿不出来,只是这价格,赶得上世家大族用的朱笺了。

穆亭晚看出她的疑惑,不疾不徐地忽悠:“要染出这种红色,不仅工序繁琐复杂,还要加入少许朱砂。”

这就完全是胡说八道。她没有加过什么朱砂,不过是仗着士农工商,术业有专攻,只能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杜欢晴恍然大悟。

朱砂珍贵,而且是矿藏多在南方,在这岭藩县实在不易寻得。果然贵有贵的理由。

穆亭晚看着她神色变化,大约也猜得到几分杜欢晴的想法。

这本也是她说这话想达到的效果。

穆亭晚心里不禁纳闷,她以前也没干过什么坑蒙拐骗的事儿,怎么当起奸商来如此无师自通?

她一边纳闷,一边摆出一副诚恳的神情说:“若是你喜欢,我送你几张吧。”

穆亭晚越是这么说,杜欢晴反而越是不好意思了,她摆摆手,爽快地说:“不必。就一两银子五张,等回去之后我就差人去取,晚晚可要记着给我多留几张。”

穆亭晚为这称呼打了个哆嗦。

她待人不算疏离冷漠,很多时候甚至称得上温柔,但不知为何,就是对宝宝贝贝之类的昵称敬谢不敏,更何况是自己名字叠字念出来。

突然有种逃离现场的冲动。

她当然没能付诸行动。不远处,杜老爷站起身来,这回踏青的重头戏也随之开始。

文人墨客,结伴出游,自然免不了笔墨功夫。

一瞬间,穆亭晚脑海中滑过了无数个“观……”、“游……”、“见……”的诗题。

这还是足够精彩,得以流传下来的,而大部分牵强附会之作,大约跟现代人春游后被强逼着写的观后感没甚区别。

穆亭晚向身旁瞥了一眼,杜欢晴正襟危坐,眼神却空空如也,像是听课的学生一样,神魂早飞去了九霄云外。

冗长的致辞结束,杜老爷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出题,而是将含笑的目光落在穆亭晚身上,说道:“农事蛙声里,归程草色中。往年都是我们这几人,按着惯例来,许久不见新鲜花样。穆姑娘心灵手巧,又通诗文,不如帮忙想个主意。”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穆亭晚。

杜欢晴仍在放空,浑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穆亭晚一身布衣,眼睛却明亮,她又是鹅蛋脸,很古典的长相,不妖不媚,清丽秀气。头发是今早李铃儿替她挽的,用一根木簪支撑,素净而不寒碜,再加之她本身就很有书卷气,未施粉黛,站在人群中也不曾被淹没,反而格外出挑,熠熠生辉。

此时顶着齐聚的目光,她也没有半分怯场,而是自袖袋中掏出一沓红纸,落落大方地笑:“我就不讲虚礼,恭敬不如从命了。不知诸位可曾听说过‘飞花令’?”

他们自然没听过,祤朝根本没有。

穆亭晚抬起手腕,向他们一张张地展示手中的红笺,每一张上面都有各不相同的清雅花纹,正中写着一个字。

她听见有人小声念出:“春、雨、草……”

穆亭晚微微一笑:“天下文章大家,无不是先模仿,再创作。若读万卷书,自然落笔成文。谷雨由来已久,前人之作数不胜数,可恨书海无涯,不能尽览。这飞花令,便是随机抽取一字,依次说出嵌有此字的诗句。在座皆是饱读诗书之人,可别藏私,今日便将压箱底的妙语奇文,都说与大家听听吧。”

她这话俏皮又不冒犯,听得人忍俊不禁,连连点头称好。

穆亭晚将红笺尽数交给杜府的仆从,又目送着他递到杜老爷手上。

其实以祤朝的等级观念和她如今的地位,亲手奉上也不算折辱她。但她偏不上前讨好,态度不卑不亢,不失礼也不逢迎,恰合了他们所认同的文人风骨。

穆亭晚敛眸一哂。

审时度势,投其所好,看来她还不算生疏。

杜欢晴眼皮撑得有点酸,细风一吹,她猛眨了好几下。分明瞪着一双杏眼,她这会儿却像是刚醒过来似的,让人怀疑她是睁着眼睛睡了一觉。

她眼中带着几分初醒的迷蒙,迟缓地转了转,转到穆亭晚身上,奇道:“你站着做什么?”

静默一瞬,哄然大笑,气氛算是彻底热闹起来,暖融融的春意里,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杜老爷也忍不住笑,伸出手来指着她,半天没说出来话,只能无奈地摇头。

穆亭晚顺势坐下,喝了一口茶,也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到,心里泛起几分真心实意的高兴来。

她准备好的东西都顺利用上,如今无事一身轻,神情也松快从容不少。

说起来,穆亭晚能一道来踏青,杜家人的不拘小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祤朝的社会风气算是比较开放的时期,对女子的束缚没有那么严重。

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幸运之处。

穆亭晚想到她打听到的具体年代,不禁有些头疼。

嘉和十五年。

嘉和帝年幼继位,如今做了十五年皇帝,也才堪堪十七岁,称得上一句少年帝王。

也是傀儡帝王。

当今太后是他亲娘,又没有什么称帝的野心,按理说,他早该亲政了。可惜历史遗留问题太过严重,已经失去了控制。

这还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那时先帝病重,却未立太子。大皇子是贵妃所生,二皇子是皇后所生,剩下的便是小了他们二十几岁的嘉和帝与几个公主。

皇后与贵妃两派,一个占了嫡,一个占了长,母家实力相当,双方都觉得自己支持的皇子继位名正言顺天经地义,谁也不让谁。两党斗了大半辈子,哪知最后玉石俱焚,被那个默认踢出权力斗争的小娃娃截了胡。

正主虽然双双赴了黄泉,残余的党羽却还不少。只是大局已定,两边又有血仇,其实很难握手言和,更不可能联手篡位。

扶持皇子是从龙之功,造反可就是乱臣贼子了。祤朝还远没到穷途末路,怨声载道的地步。

也就是说,他们多半还是会针锋相对,相互制衡。这对于幼帝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开局。

然而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硬是走出一条自己的路。

这一段历史让后世无数学者沉默,他们绞尽脑汁,试图用专业的、合理的、逻辑严密的解释来探讨她的动机和目的,结果是无法解释。

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淋漓尽致的一场“用人唯亲”。

本来嘛,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作为皇帝的母亲,垂帘听政,信不过前朝老臣,安插几个自己人,巩固统治,也无可厚非。但这位太后是把所有她能够得上的位置,都放上了她的娘家人。

朝野半壁是许家。

后来人看史料都觉得匪夷所思,可以想象,当朝的人该有多么瞠目结舌。

一开始,这些人都在官场下游。但是,就像一个人买了一大堆彩票,大部分都是无用的废纸,但只要有那么一个中奖,就足以回本,还有得赚。

这暴发户般的许氏,却真的出了一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他靠着太后的支持,一路扶摇直上,成为了权倾朝野的许相。许家人在朝中的地位也因此稳固不少。

前朝后宫同气连枝,许太后过得越发逍遥自在。

她不理朝政,爱好享乐,许相又常有要搬她出来压人,扯大旗的时候,也就乐得哄她开心,时不时就奉上四处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供她赏玩,表面功夫做得漂亮。直到他死,许太后都是很信任他的。

但他跟皇帝的关系就有些微妙了。

天下毕竟还是沈家的天下,随着小皇帝一天天长大,无需苦苦经营,自有读圣贤书读傻了的人来忠君报国。尽管目前看着还不成气候,终归还是有这个苗头。

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穆亭晚思索半天,还是没记起来这位丞相的结局。

历史毕竟太长了,嘉和这一朝不是祤朝的开头也不是它的结尾,老师上课时前因后果说得就不甚详细,只草草提了一句拨乱反正,介绍了几个有代表性的政策。

不过,既然是拨乱反正,最后的赢家应该是嘉和帝。

但愿他们别搞得太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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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漫卷云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