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伊细细看着笼内的那一对鸟儿,那对鸟儿通身是普通的橄榄褐色,眉纹为白。颏部和喉部还有其余颜色点缀,一只呈红、一只呈白。
举着鸟笼的宫人笑着对他们解释道:
“两位殿下,这鸟可是稀奇货,御用监那儿才送过来的,是民间千百金难求的红点颏。这鸟善叫,能仿各种虫类的声音,鸣叫起来极是悦耳,寻常见都见不到的。”
“这红点颏刚好雌雄凑对,再候些时日,还能生不少雏鸟下来呢,正可谓好事成双。”
那些宫人一边说着,一边便把那鸟笼置放在架上安顿好了,还寻了逗鸟棒给他们。
沈婳伊接过那轻巧的逗鸟棒,也不知那些宫人是无心还是有意,愣是给他们凑了对夫妻鸟,还同她说着诞下雏鸟的喜事。
方才送鸟的宫人们办完这差事后,就退至角落候命了。他们虽不至于上前打搅,但总要缩在角落处紧盯着他们。
梁永靖没好气地把手中的逗鸟棒扔到了地上,对着那对叽叽喳喳的红点颏蹙眉道:
“这鸟有什么好看的!听它们叫唤有什么意思!谁爱看它们生小鸟!”
同他接触的这几日下来,沈婳伊早摸透了他那阴晴不定的小孩脾气。
大梁皇子这一辈是永字辈,新靖王虽没被皇室承认,但不知是林青瀚有意还是无心,新靖王的名字恰好也从了永字。名字倒也简单,就叫梁永靖,摆明了是有纪念旧靖王的意思。
而他们如今虽知晓了对方的名姓,但平日里并不唤彼此的名字,反正一张口,附近也寻不出第三个被紧盯着的闲人。
沈婳伊没有回他的话,只是坐在近处摇扇看鸟。梁永靖看她那一副悠哉闲适的样子,只觉气不打一出来,脸色不悦着道:
“你倒有闲心看鸟呢,你我跟它们有什么区别。”
沈婳伊懒得搭理他。她拿起逗鸟棒正准去逗逗里头的栖息的鸟儿,梁永靖忽得恼了,抬步上前就想把这鸟笼摔翻。
沈婳伊看他一脸凶相,赶忙把那鸟笼护在怀中,抱起鸟笼便走开了。她一边护鸟,一边扭头埋怨他道:
“好端端的你造什么孽,这鸟招你惹你了,你还要找它们不痛快。”
“看着它们就心烦!你护着它们干什么,你要真想护,还不如打开笼子让它们飞走,倒算做了好事呢!”
“你是不是傻,这么名贵的鸟,一看就是自小笼养到大的。它们压根就不适应笼外的天地。你陡然放它们走了,跟叫它们去送死有何分别。”
沈婳伊刚嘴回去,心里就紧接着暗念道:“反正你本来就傻。”
梁永靖一脸不痛快地坐在床边,抓起床上的枕头就往床上闷砸。
他这人耍起小孩脾性来大多这样,动不动就爱摔砸打闹。今日他一时气恼想把鸟摔了,往日还不知道砸坏了多少东西去。
沈婳伊瞧着他那肆意发泄的模样,不免为这笼内的鸟生出了几分怜悯:“你要真不喜欢,大不了这鸟就放我屋里,由我逗着玩好了。”
“怎么,你触景生情了?”
“真触景生情的人才叫唤得最急呢,我又没什么好急的。人是人,鸟是鸟,我从不拿笼鸟比自己。”
沈婳伊轻巧回复完后,转瞬被这笼内红点颏婉转有趣的鸣叫逗得笑了出来:“这鸟生得这样可爱,这么好的鸟,有人还不识货呢。净犯罪业,真是傻子。”
“你说啥呢。”
“在说大人的话,八岁的小孩听不懂的那种。”
“你说什么!我有什么听不懂的,我八岁的时候也很聪明,你们凭什么把我看成傻子!”
梁永靖随即不高兴起来,倒在床上就开始手脚乱蹬,大有要撒泼的阵仗。他这撒泼阵仗还未起势,外头便有宫人前来传报:
“启禀二位殿下,林首辅今日得了空,想见二位。”
一听到“林首辅”这三个字,梁永靖顿时正襟危坐,半点胡闹的阵仗都没了。沈婳伊正诧异他这比翻书还快的变脸速度,门外的宫人便继续说道:
“林首辅说,他有些家族私话想同王妃谈,嘱咐我等抬轿辇来先接王妃前去。”
她这几日等的就是林青瀚,听到这话,心里悬着的大石自然落地。
梁永靖一看她要去见林青瀚,反倒摆出了副送她上路的悲壮神情,就仿佛沈婳伊将要去见的是地府里的罗刹。
“你自求多福去吧,阿舅老吓人了,看你还敢不敢在阿舅跟前闹脾气。”
沈婳伊扭头问道:“他有那么吓人?”
梁永靖转过身子没理她,沈婳伊遂也不接着询问了。不管那林青瀚吓不吓人,反正她横竖都是要见他的。他既把她当林氏之后,那就总该露面见她一回,总不能一直拿她当生客。
沈婳伊跟随外头的宫人上了轿,由着那些宫人把她抬去了别处。轿辇出了昭乐宫后一路北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处新地界。
沈婳伊被宫人搀扶出轿后,眼前坐落着一座气派恢弘的殿堂。朱红梁栋,顶上由各色琉璃瓦铺就。琉璃瓦在日头下流光溢彩,繁复瑰丽又不显杂乱。
殿堂门上“德辉堂”的旧匾还在,沈婳伊正打算细观的时候,那些宫人却不留时机,紧着招呼她进去。
沈婳伊只得打消了赏景的兴致,被那些宫人领了进去。
穿过两侧栽种着苍松翠柏的白石甬路,见那殿内道道门匾对联,其上苍劲有力地写着“承及儿孙”、“勋业有光”等字样,沈婳伊便猜到了此处应该是座祠堂。
直到进主殿内,其中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头正居中悬着幅遗像,所绘人物正是林氏先祖林权之。披蟒腰玉,旁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影。
沈婳伊往细一看,发现那遗像两侧,还规整紧密地列了诸多牌位,多到目不暇接。只怕这林青瀚,是把千年以来的林氏人物都排了进去,竟占去了这主殿的大半。
整座主殿宽敞恢弘、气派堂皇。但不知是因为那些暗色的牌位太多,还是那居中的偌大遗像画布透出了老旧。哪怕点着再多的香烛,祠堂内也照旧有种阴暗压抑之感,萦绕不散。
那阴沉不是丝丝缕缕渗进肌理的,而是铺天盖地往下压。每一个牌位都是其间的砖瓦,越压越沉,越累越多。她下意识不敢抬头细看。
“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吧。”
那主殿内的人看她始终垂首不语,直接主动发了话。
沈婳伊微微抬眼,寻声望去。她看见那高列的遗像牌位下头正有一个人,一个身坐轮椅,身着暗色鹤氅的人。
“你是……阿舅?”
他尚未回话,沈婳伊的目光便顺着往上移。时隔了这么多年,他在暗处里藏了这样久,她才终于见到了他的模样。
一看见他的脸,沈婳伊头一个反应竟是被吓了一跳。
比之去形容他的样貌,他脸上最扎眼刺目的是道正居脸中的长疤。那道长疤想来是用刀剑所伤,从额头延伸至鼻翼,几乎要在脸上划开一道暗红的沟壑。
阴暗的神情,暗色的衣裳,压抑的祠堂,这些种种都给那刀疤赋予了可怖的意味。
林青瀚虽然在江湖上有各式各样的称呼和名号,还在行宫里自封了个首辅的职位,但却并不身着文官服饰,依旧做寻常士人的打扮。
“你就是林青瀚吗。”
沈婳伊不待他说,随即便改了口。一瞧见他的模样,她心中已隐隐知晓,他得先是林氏之后林青瀚,而后才算她的阿舅。
林青瀚略微颔首,开口先说的也并非是那些家长里短的关怀话:
“该知晓的东西想来你已经明白了。比起去做一个不得家业的武人之女,不如改姓去当林氏家族的人。反正你身上也流着林氏的血,你自可抬头瞧瞧,我们林氏千百年来,曾创造过多少荣光。”
他话说到这一步,沈婳伊也不免顺势抬目地瞧了几眼。林青瀚继续说道:
“照常来说你一个妇人家不可擅入祠堂。但如今林氏正值艰险之际,你身上扛着延续林氏血脉的重任,便是入了,好好拜认一下列祖列宗,也无伤大雅。”
原还是指望着她来生孩子。沈婳伊冷笑一声,对着上头那一堆知晓但却遥远的人物,笃定地说了句:
“我不拜。”
“你说什么?”
“沈家的祠堂没有我的牌位,林氏的祠堂更不会有我的位置。哪儿都进不去的东西,拜它作甚。”
“怎么,你想把你的牌位放进去?呵,只要你能好好繁育子嗣,倒也能考虑……”
沈婳伊蹙起眉头打断了他:“呸,亏你能说出这种无皮无脸的话,你们生夺人的骨血占为己有,到头来还把进祠堂作为我的赏赐?
谁稀罕进你们这祠堂再被安排在角落里,我若是一个不生,天底下若是没一个女子肯为你们林氏繁衍血脉。管你们是什么千年氏族,祖上多少荣光。轻飘飘就没的东西,猖狂得意个什么。”
“你好大的胆子啊,林婳伊。”
林青瀚的脸色虽开始变得阴沉可怖,但口中的名姓却自动替她改了。
想来他是已经认定了,之后她只能是林氏的人,她的骨血全都给供给林氏的祠堂,换这座庞大祠堂的延续,然后供它们长成巨兽,反过来吞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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