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4 章

这是醉胭楼重新开张的第三个月。

暑热刚散,七月流火,京城夜里出门的人原本就比以往要更多些。而烟柳巷最是灯火通明,彻夜不眠。

醉胭楼高朋满座。无论是年轻气盛的公子哥,还是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心照不宣地都早早来占了位置。

不为别的,只为离醉胭楼新挖来的当家歌姬近一些。

年轻公子哥们大多还唤了美人相陪,而聚集一堂的文人墨客却只叫了美酒佳肴,闲谈歌赋。

没多会儿,话头还是到了那位当家歌姬的身上。

有人率先赞叹:“那歌姬,名叫弃梁,真是不同凡响。别家歌姬乐手都是要余音绕梁的,而她偏叫弃梁。歌声弃梁,便只能直上云霄了。”

又有对醉胭楼熟悉的人搭腔:“弃梁这名字也便罢了,更不同的是,她每回登台,都要以纱蒙面。但凡烟柳巷的歌姬,初来乍到,谁不想色艺双绝,名冠京城?可她偏偏只示人以歌喉,从无人见过她的相貌。”

众人来了兴趣:“莫非是生得丑陋?不愿见人?”

那位熟客摇头:“不知。但只要听过她的唱腔歌喉,没人不会被惊艳,更没人能相信她是个丑女——”

这边正说着,戏台屏风忽然被折叠收起,台上已经坐好了一众乐手。琵琶琴筝,笙箫排笛,胡琴大鼓,每样后面,都坐着翩翩女子。

惟有一人,端坐中央,手中没有任何乐器,只执了支粉白香荷。

曲笛悠扬地起调,接着是筝声点点,琵琶摇弦,奏了段序曲。端坐于中央的女子垂着眼,面纱飘扬,苏青色的裙袂垂在身侧,纤白的指尖抚弄着荷花瓣。

她微微阖眼,婉婉启声:

“雨晴云散,满江明月。

风微浪息,扁舟一叶。

半夜心,三更梦,万里别。

闷倚篷窗睡些。”

那女子收了声。此时厅堂内的鼎沸人声已经安静了一大半。

刚刚的那位熟客问身旁的一桌同伴:“如何?”

聚坐一桌的文人们纷纷颔首。烟柳巷的歌伎大多爱唱淫词艳曲,脂粉气太重,台上这位女子则是难得一闻的清婉嗓音。如同她手中的风荷,颇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气质。

“当家歌姬,弃梁姑娘是担得起的。可似乎也只是唱腔清雅些,还远不及‘惊艳’二字的评价……”

这番微词还未说完,欢畅的曲子突然就转了调。

刚刚一直均匀微弱的板鼓声愈来愈重,愈来愈清晰,宛如迈着整齐步伐的士兵,重重跺下的每一步都激起了尘土。

悠扬婉转的筝声忽然改作扣摇,抓出了呼啸风声。二胡随即揉弦变调,接着连续搓拉,与筝相融又相克,仿佛是两件厮杀碰撞兵器,每一声相撞都迸出寒星。

层层叠叠的乐声中,刚刚沉寂的女声也重新开始哼鸣着,声音最初像是从她的印堂倾泄,又一点点地蔓至丹唇、喉咙、颅腔、胸腔。到最后,甚至连她握着荷花的手指都在轻轻发力。

那女子宛若成竹在胸的指挥家,操纵着自己的声音,也操纵着所有的乐声。由江南春水似的柔婉,渐渐转为潮平岸阔一般的引吭。

“此去长安路相近,恨刘晨,自从别后无音信。

人间好处,诗筹酒令,不管翠眉颦。”

一声一寸,侵袭人心。

不仅是醉胭楼,连带着楼外的半截烟柳巷,都隐约听见了高昂激阔的乐声旋律,以及超脱乐声之上的,极具穿透力的清亮歌喉。

她的歌喉被彻底放开,揪着听众的五官心肺,荡秋千一样地上下波折翻滚。直到最后一个乐句,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在场众人像是被直直送进云里,神思久荡,无法坠回地面。

醉胭楼寂寂无声。

有宾客瞠目结舌,喝了一半的茶含在口中。有小厮怔在原地,手中的酒坛摇摇欲坠。

不知是谁带头,场内忽然响起了几声拍掌,随后毫无预兆地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叫好,醉胭楼如同地震了一般,长久不息。

端坐中间的那位歌姬,已经致礼退场,将鼎沸喧嚣抛在了身后。

她撩开后院一间小室的棉帘,欠身而入,往红木椅上一坐,随后抬手摘了自己的一半面纱。

手中那支盛开的粉荷,瞬间便黯然失色。面纱下的女子只单单露出半张脸,便掩不住面庞倾城,容色胜雪,神态虽有些寡淡冷漠,却仍叫人一眼便能看迷了眼。

小室内又跟着走进了个女人,端着茶盘,打扮艳丽入时,容颜却略染岁月之痕。

她笑声连连:“弃梁,你越来越精进了,今儿又是满堂彩。”

被唤作弃梁的女子安然坐着,任由她替自己扯下剩余的几层面纱。

“好在天气开始转凉了,你日日戴着这么多层面纱,也不怕捂出痱子。不过你今日唱得忒好了,我都掉了眼泪,你瞧——”

面纱下的女子露出真容,正是梁逸尘。她淡淡一笑,给自己倒了杯温茶润喉。

梁逸尘说:“你又来诳我。这曲子你之前是听过的,如何就能听哭了?”

替她打理衣裙的女人连忙说:“是真听哭了!你在台上唱得似乎格外投入些,仿佛,仿佛那曲词不是从你嘴里唱出来,而是从你心里流出来的一样。”

梁逸尘垂了眼:“兴许……是今夜的这支曲子,让我比较共情罢。”

她啜着茶汤,瞟了身手麻利的女人一眼:“沈芜,醉胭楼重开已满三月,算是在烟柳巷站稳脚跟,你也可放心了。”

沈芜点头:“当初醉胭楼的妈妈卷款跑路,债主逼上了门。我们这帮姐妹大多已经无家可归,若不是你出手相助,就只有入青楼一条路可走了。如今看着生意重新好起来,姐妹们都对你感激涕零,过几日,我们闭店一天,为你办个宴如何?”

梁逸尘想了想,答应下来:“好。”

随后又说:“时候不早了,等我换了衣裳,你找几个人送我回去吧。”

沈芜亲自送梁逸尘从醉胭楼的后门出去,恋恋不舍地交代:“弃梁,路上小心,回去多加餐。唱歌耗体力,你近来又清减了许多。”

几个小厮将梁逸尘送到了桥边,船夫已经候在那里。梁逸尘稳稳地上了船,将船钱提前结算好,便仰卧在船头,静静听着樯橹声起。

春色消逝,夏日绵长,如今,已近初秋。

距离裴行曜失约不见,已经过了一百八十日。

这一百八十日里,梁逸尘心怀残望了十日,缠绵床榻了十日,意志消沉了十日。余下的时间,白天在慕云苑内读书写字,悠长织梦,夜里便出门闲逛,在烟柳巷里流连至到子时。

最初,她多扮为男子,一个人听曲喝酒。但容貌清秀的公子哥,仍然会招惹来一些浪荡子,于是她干脆在几处听得惯意的曲楼,长期订了阁楼包厢。

醉胭楼,是最清净雅致的一家曲艺酒楼。宾客不多,梁逸尘一贯爱来。

只是某日,她刚一进门,便碰上了一伙凶神恶煞的打手,将一众娇弱姑娘们团团围住,硬是逼着她们说出主事妈妈的下落,否则就要将人全部赶走,收了醉胭楼的地界抵债。

这其中有个年长的舞姬挺身而出:“我们姐妹只是在此卖艺讨生活,妈妈突然失踪,我们怎么会知道缘由?不过,好歹妈妈养育过我们一场,她如今有难而逃,我们也不会完全不认。诸位兄弟开个价来,我们姐妹能拿出多少,尽力抵偿便是。”

醉胭楼的妈妈心狠,走之前将女孩子们这些年积攒的金银细软几乎全数卷走。个别私藏下来的首饰珠宝,即使全当了,也只是杯水车薪。

领头的打手见她们拿不出钱,当即就要赶人,还提前叫了青楼的妈妈来接手。若不走,便只能沦落至出卖□□的地步。

梁逸尘当即上前,扯下自己腰间价值千两的玉佩,送到打手面前。

她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过每个人:“把这玉佩拿去,打今日起,醉胭楼的债就算还清了。尔等再不许来招惹。”

闹事的人悉数散去后,梁逸尘又扶起了那位略年长些的舞姬,问了她的名字、资历。这才知道那娘子叫沈芜,从小便在醉胭楼长大。旁人也道沈芜性子沉稳扛事,妈妈失踪后,她一直是大家长一般的存在。

梁逸尘便将醉胭楼交还给沈芜,重新修葺经营。而她也时不时来访,大多时候仍是饮酒听曲。

有一回,她喝多了几杯,内心的郁闷再也兜不住,索性借着酒性上台,抒愤高歌了一曲。

那晚宾客寥寥,却个个被她的嗓音惊艳。从此,醉胭楼冷清的生意竟然一日好过一日。

在沈芜的力邀下,梁逸尘每旬登台一次,每次只唱一曲。她以前源源不断地拿钱来,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姓名来历,当沈芜问及该如何介绍她时,梁逸尘沉吟片刻,吐出了“弃梁”二字。

余音弃梁,而后方能逸尘,上青云。

这是她曾经触手可及的清梦,只是一朝梦醒,才发觉是镜花水月而已。

这些时日以来,尽管她消沉寡欢,不怎么与府中人交谈,却还是大约知道自己被父亲定了亲。对方是先帝的第七子,新帝同母所生的亲弟弟,刚刚被新帝赐旨,封为怀王。

听闻怀王也算一表人才,与她年纪相仿,还曾被先帝议储。不少人都觉得,他们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只是,家族门楣,亲疏派别,乃至相貌才华,都不是梁逸尘最看重的。

她只想嫁给一个心怀疏朗,不会拿宗室礼法、三从四德限制自己的人。

而那人却言而无信,至今音信渺茫。

梁逸尘望着头顶点点星河,不觉已有两行清泪滑到耳边。船靠了岸,她一抹脸,踉跄上了岸,又闪身进了条小巷,往梁府走去。

弱柳扶风的女子身后,两个矫健的身姿如影随形,不远不近地与她保持着距离。一路将她护送至相府后门,才消融在夜色里。

裴行曜你让我们逸尘宝贝这么苦等该当何罪!!

*本章引用

弃梁(梁逸尘)唱词处,出自《节节高·题洞庭鹿角庙壁》元·卢挚、《小桃红·采莲女》元·杨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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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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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既见南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