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魅影攀在屋顶,遥遥望见梁逸尘进了门,这才掉头。
二人行至桥边,混进刚刚下工的年轻壮汉中,往酒饭夜摊上一坐,挥手要了几碟小菜。
一人说:“日日跟着这梁家小姐进出烟柳巷,我一个男人都看腻了,她怎么一直兴致勃勃?”
另一人取笑:“祁兄当差不仔细,我们是奉命护梁大小姐周全,你怎么还有闲心去看其他的?”
祁珉撇唇不屑:“还以为那梁家娘子真是去寻欢作乐,但她只是去喝酒听曲,偶尔登台唱支歌,贪玩而已,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自然,烟柳巷说到底也不该是高门贵女出入的场所。裴兄,将军为何对这样一个女子如此上心?”
裴如海摇头:“将军不惜将你派回京城,与我一同看护她,定有他的用意。其实,我数月前见过梁家大小姐一面,那日她登门来寻访将军,可将军已经动身去西南军中了。她当时的脸色可真吓人。”
不提便罢,一提这事,祁珉又开始上火。
他堂堂前锋,追随裴行曜多年,此刻不在军中效力,却被从西南边关派回京城,只为日日保全一个爱逛烟柳巷的女子。
祁珉带着满腹怨气,将裴如海的酒碗倒得满满当当。
他黑着脸:“是你在你家将军面前多嘴多舌,来信说什么有姑娘来寻他,寻不见后又跑进烟柳巷。他这才把我遣回来接这差事。裴如海,今天你得以酒谢罪。”
裴如海也没否认,端起酒碗喝了大半,又停下:
“今日只能喝这么多了。待会儿回府,我还要将那梁家大小姐的近况详细写好,明日随加急密信一同送出去。祁兄还记得么,上回不过晚了三天,将军就连发几道文书回来探问,可把咱们吓一跳……”
-
西南军中。将军帷帐。
裴行曜英眉紧锁,凝着地形图,正与一众将军商讨攻防布置。
西南近年少有战事,军中不少人休养惯意,连前一任的西南军统领都带头囤出了将军肚。
但裴行曜却不同,他宽肩窄腰,肩阔背薄,银甲上身后又加持了几分利落,全不似有些养尊处优的将领一样臃肿。
裴行曜是京官钦差,风度仪表却远超常年在军中的大小统领,在这样一位将军手下做事,大家已经觉得汗颜。更要命的是,这位年轻的钦差将军对西南军中的一应事务都了如指掌,审起攻防排布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裴行曜锐利地审视着各军营的方案,挑出了几份放到一旁。
他嗓音微微沙哑,声线暗沉:“这几营的调控,与之前相比只是做了微调,关键的几处地势仍然没有安排兵力把守,你们当真用心了?”
被点到的几营小将低着头,他们对自己的偷懒心知肚明,不敢顶嘴。
毕竟,裴行曜刚来时,就迅速查清了西南军倒卖偷运军中物资的事,已经将西南军统领赶下了台。那统领怕被追责,昨日竟直接叛逃去了邻国。
剩下的小将,不少人依附于前任统领,如今也人人自危。
裴行曜褐眸沉静,瞧不出多余的情绪,而是将不合格的攻防方案推了回去。
“回去后动动脑子,限你们明日一早将新方案交给我。”
裴行曜遣散了众人,又叫来了自己的亲信,低声嘱咐他们持自己的手信,先行去调整各营的防控。
前任西南军统领已经叛逃,以往的攻防宛如透明筛子,稍有不慎,就会被趁虚而入。他们等不起一个晚上。
裴行曜交代完军务,这才得了些许空闲。
他走到卧榻前,从小茶几上拿起那封读了一半的信,里面频繁出现着“逸尘”二字,让他心底俶尔柔软。
裴如海办事妥当。信中事无巨细,一一写明了梁逸尘如何在府中闷坐,如何夜间出门,如何在烟柳巷中听曲,如何出了烟柳巷后多绕了好几圈才回府。
她最初魂不守舍的那段时日,也正是裴行曜最劳累忙碌的时候。那时他日夜兼程地赶到西南边陲,快刀斩乱麻地查证户部、西林军和西南边关的勾结,遇上将领不得力时,也会因为兜不住脾气而暴怒。
偏又在那当口接到了裴如海的信,说有一奇绝女子来寻他不见,似乎很受打击,当即就失魂落魄地钻进了烟花巷。
府内唯一知晓他与梁逸尘婚约的,便只有琰容。可裴行曜离开京城的次日,琰容就被裴母召回了裴家祖籍老宅侍候,京中一时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
裴行曜收到来信时,心乱如麻。他有一瞬甚至想亲自快马赶回京城,找到梁逸尘,向她解释,要她安心。
可他不能。
那道没有落皇印的圣旨就在自己的枕旁。裴行曜日日睡前都要抚上片刻,他心中明白,那是自己忠诚效力的天子的命令,也是自己肝胆相照的知己对他的请求。
束手无策之下,裴行曜叫了自己颇为信任的祁珉,托他连夜赶回京城,替自己呈报奏折。
裴行曜镇定自若:“这边局势初定,你也可在京城多待一阵子。不必着急回来。”
祁珉是世家子弟中少有的英才,他甘于守在边关吃苦历练,技能本领都突飞猛进,才会被裴行曜看重。
祁珉疑惑:“将军不是还要肃清西南军中的残孽弊习?属下这一两年对军中情况了解得多,不如让我回来——”
裴行曜斩钉截铁:“不必。”
随后他又弱了三分气势,目光微闪,似乎还带着点恳求:“祁珉,此番你留守京城,可否帮我个忙?”
于是,裴行曜的榻侧茶几上,便开始轮番收到祁珉与裴如海的信件。
“四月廿八,逸尘姑娘精神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主动出手为烟柳巷中一家酒楼清债。”
“五月初三,逸尘姑娘前几日相帮的酒楼重新开张,或许她是高兴,喝了四两酒。”
“陆月十五,逸尘姑娘酒量不可小觑,今日喝了八两,还上台高唱一曲。卑职词穷,只能用‘如听仙乐耳暂明’来形容。”
“七月三十,逸尘姑娘今日登台助演,唱的曲词是《小桃红·采莲女》,精妙绝伦,座无虚席。但她心情似乎不是上佳。下船回府时脚步轻飘,似在抹泪。”
裴行曜眸光滞住,如鲠在喉。
“此去长安路相近,恨刘晨,自从别后无音信。”
他原以为,梁逸尘消沉数日后,开始出门,闲逛,唱曲,好歹也算振作起来。可如今才知道,她仍在念着他的诺言,恨着他的失约。
裴行曜日日操劳,深夜读一段梁逸尘的近况,便是最大的慰藉。至少让他觉得,京城那头有了个牵挂,而自己透过白纸黑字,也仿佛能时时瞧见她的一颦一笑。
但他却忽略了,梁逸尘是独坐在虚空黑暗中的孤身一人。
他的不告而别,无书无信,落在曾视他为唯一救命稻草的梁逸尘眼中,该是何等的绝望。
纵使裴行曜始终没将他们二人的婚事放下,纵使少帝在他临行前许下保证,不会让梁相之女另配他人。但这一切的一切,对梁逸尘而言,都是未知,都是恐惧。
她便是在那样绝望的死地中,一点点重新站起来的。
如今,梁逸尘看似仍然离经叛道,夜夜去烟柳巷闲逛,甚至默默当了半个乐坊酒楼的掌柜。可或许,这就是她认命后的及时行乐,也未可知?
裴行曜觉得心脏仿佛被鞭笞过一样,布满青紫瘢痕,一呼吸就痛。
他要再快些解决手头的事,再早些回去,找她解释,向她谢罪。
裴行曜搁下书信,正要吹灯,忽然帐外闪出一道纤瘦的人影。
那人影徘徊反复,却始终没有进帐,也没有离开。
他当即警觉起来,睡凤眼猛地一抬,抄起地上的石子咻地掷出,准确地打在那人的腿上。
“哎哟!”
是一个梨花带雨的娇弱女声。裴行曜长叹一口气,刚刚聚紧的褐眸一松,沉静的脸上甚至生出了几分厌烦。
他最终仍是走出了将军帐,耷眼望着地上坐着的女子,嘴角勾起苦笑。
“冯姑娘,夜里军营也不安全,若无什么紧急的事,我就差人送您回去吧?”
地上的女子捂着左膝,清秀的五官此刻痛苦地纠结着,她见裴行曜出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袍角,惊得裴行曜慌忙后撤。
冯梦楠顾不得自己还坐在地上,忙问:“裴将军,我的十八寿辰,遣人送来请帖,你为何要回绝?”
裴行曜找理由搪塞:“军营距城内太远,裴某军务缠身,不得空闲。提前恭祝您芳诞吉祥。”
冯梦楠又问:“哪里远?我就是从锦官城来的,不到半日的距离而已。”
裴行曜又说:“来半日,回半日,耽搁一日,裴某惶恐误了大事。”
冯梦楠执拗起来,挣扎着起身,直截了当地把话说开:“你忧心的大事,不就是西南军前统领勾结邻国的证据么?我老汉儿是西南知府,与那统领多年交情,对这些事一清二楚,你若来赴宴,我定让他将实情一五一十地禀告。”
裴行曜移回了飘忽不定的视线,定定望着面前站立不稳的女子,耳边忽然回响起一句自己从未听过的唱曲声。
那是梁逸尘清亮哀婉的声音:“此去长安路相近,恨刘晨,自从别后无音信。”
年轻将军的喉结滚动了几番,终于应声改口:“好,我去。”
祁珉&裴如海:被自家将军当远程人肉监控,谁能来管管啊
*本章引用
裴行曜读信后的心理活动、幻听梁逸尘的唱腔,均出自《小桃红·采莲女》元·杨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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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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