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7 章

深秋露重,清早已经又起了一重寒气。

姚氏和梁轻瑶前后脚到了膳厅,发现梁逸尘已经在里面亭亭坐着,都有些惊讶。

自打暮春后,开始为梁逸尘议亲时,她便没怎么和家里人说过话,也甚少一桌吃饭。至于早膳,她往往都是睡到午后,能省则省。

梁轻瑶率先搭话:“姐姐,今日你起得倒很早。”

梁逸尘瞟了她半眼,“嗯”了一声,又继续喝着自己那碗桃胶牛乳羹。

梁轻瑶接不上第二句话,讪讪闭了嘴。而她母亲姚氏却细细观察着梁逸尘,试图找出些端倪。

她发觉这梁逸尘似乎忽然有了股不一样的气质。

以往,她只是傲气凌人,让人觉得不敢亲近也不好说话。可今日,她眼角微吊,眸色清亮,面相中透出了一股视死如归的狠绝。

姚氏有些想不明白原因。自打婚事定下后,梁逸尘便少言少食,日渐枯槁。合府上下虽不明说,但私下都对大小姐的意志消沉心知肚明。姚氏则是当没看见,而梁煜日日忙着朝政,偶尔问起梁逸尘闷闷不乐的原因时,姚氏也拿她即将出嫁舍不得娘家应付过去。

梁逸尘郁郁寡欢数月都不见好,今日却忽然有兴致来用早膳,实在可疑。

于是,她皮笑肉不笑地假意询问:“逸尘,这羹还合胃口么?身体要紧,往后还是要尽量来用早膳的,想吃什么就和厨房交代。”

梁轻瑶咬着唇,埋怨地看了姚氏一眼。

梁逸尘冷笑一声。早膳菜式都是姚氏安排,自打梁逸尘不来后,她便格外照顾自己女儿的口味了。也罢,她不愿与她们争执这些。

梁逸尘敷衍地答:“我觉着很好,姚姨娘随心安排就是。”

姚氏又说:“你今日既起来了,就与我一同上街去置办嫁妆如何?总归是要以你的心意为先。再去瞧瞧首饰,恰好,让轻瑶也跟着一起参谋。”

梁逸尘想了想,点头说好。大件嫁妆,她大约也带不走什么,但首饰还能换来些盘缠银两,拿去给醉胭楼的姐妹用也是好的。

三人乘马车出门,一直行到芷罗街,才下来漫步悠逛。

姚氏绵里藏针:“逸尘,你平日出门多,可知道哪家铺子好?”

梁逸尘想也不想地答:“我少来这条街,不曾知道。”

梁轻瑶大惊小怪:“胭脂水粉、布匹衣料,都要属芷罗街最好,姐姐,你怎么不多来转转?”

姚氏则心细如发地追问:“那你爱去哪里逛?带我们也去开开眼罢。”

梁逸尘杏眼微闪,抿了抿唇,不接姚氏话中的坑。她信步走进路边一家装潢精致的首饰铺子,敲着漆木台,指尖在一个个敞开的匣子前划过。

梁逸尘是自小被父亲梁煜、外公关鸿宠着养大的,平常俗物,入不了她的眼。

她粗略扫过一件件首饰,停留不过一瞬。忽而瞧见一个造型别致的景泰蓝掐丝珐琅发冠,坠着奶白珍珠与红宝石做点缀,宛如一只栩栩如生的深碧蓝色蝴蝶。

杏眸微微亮起,梁逸尘驻足凝了片刻,莹白的指尖才要碰到那顶发冠,却见蝴蝶翅膀猝不及防一颤,被另一人夺了过去。

她粉面一滞,扭头,望见梁轻瑶正抓着发冠,爱不释手,啧啧称赞。

梁轻瑶娇声烂漫:“母亲,这个发冠真好看,上月我寿辰,你还说要给我添置首饰。不如就把这个买给我如何?”

她一面说,一面挥舞着景泰蓝发冠,两抹鬓苏被晃得清脆作响。

梁逸尘眸光骤冷,杏眼一点点聚起光,全数打在这个娇憨昵态的姑娘身上。

梁轻瑶从不敢这么不敬自己。

她总是又敬又爱地叫着“姐姐”,接过自己给她带回来的零食玩意儿,再朝自己笑得无害甜美。

相府以前得来什么好东西,梁轻瑶也会颇为懂事地说一句:“轻瑶还小,理应让姐姐先挑。”

可自打梁逸尘被议亲以来,梁轻瑶似乎觉得自己一夜之间长大。

也难怪,家里的长女即将出嫁,梁轻瑶大概以为,梁逸尘走后,她便是梁府唯一的小姐,自然也要被优容宠爱,因而愈发跋扈张扬了起来。

她开始理所当然地惦记起姐姐住的院落,开始要求以自己为先的待遇。甚至觉得,遇上什么珠宝首饰,自己也是可以和即将出门的“姐姐”争一争的。

梁逸尘不动声色地吐纳着呼吸,睫羽眨了一下,又一下。

这个妹妹虽然生了野心,但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即使是如今,她与自己争抢,手段也这样简陋,没有更为露骨的挑衅。顾及着往日她叫自己一声“姐姐”的情谊,梁逸尘不愿,更懒得为难她。

梁逸尘刚要抬脚往下一个首饰柜子走,一直沉默的姚氏冷不丁地凑了上来,开始打圆场。

姚氏在一旁,将自己女儿明目张胆从梁逸尘手下夺东西的全过程尽收眼底。可她像是压根没听见梁轻瑶的话,虚情假意的脸直接对着梁逸尘:

“这发冠贵重,不巧,我今日出门,银两带的不多。不如逸尘先看看别的,过两日,我再差人拿了钱来取。”

一旁跟着的伙计刚想说可以赊账,被姚氏刀子一样的阴冷目光封口。

梁轻瑶半张着嘴,两眼空睁,在自己母亲和梁逸尘之间望来望去,手里的发冠也不摇了。

母亲姚氏,是在讨好梁逸尘,压根不管她是不是也喜欢上了这发冠。

明白状况后,梁轻瑶方才烂漫的小脸登时垮了下来,嘴唇委屈地噘着,双目晶莹泫然。

梁逸尘斜眼打量着这一对母女,被她们这出双簧弄得甚为无语,只得匆匆一点头,将她们二人留在原地,自己继续往前逛。

是姚氏提议去置办嫁妆,可又是她说自己带的银两不足。这一趟出门,几乎一无所获。

梁逸尘一回府便往东跨院书房去。姚氏母女则相携去了西厢房,刚一进门,梁轻瑶就按捺不住地抱怨,声音带着委屈哭腔。

“母亲,是你和我说姐姐快要嫁出门,以后不用太忍让她。今日我好不容易瞧上了个发冠,比她先抢到手,你却不护着我!”

姚氏伸出指头,使劲点了女儿的额头一下:“我叫你以后不用忍让,又不是叫你当面犯蠢!你要争要抢,为娘不会不帮你,但总不能跟个愣头青一样,明着和人闹掰吧?”

梁轻瑶瘪着嘴,偏过脸去:“我不明白。”

姚氏恨铁不成钢:“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以后相府都会紧供着你,哪怕现在你和她看上同一样首饰,也大可绕着弯子把东西弄到手,万万不能在明面上撕破脸。你要知道,梁逸尘如今订给了怀王做正室王妃,以后身份地位不比相府千金差。你把她得罪干净有什么好处?”

姚氏又说:“我说银两没带够,不就是劝梁逸尘将那发冠搁置过去。现在梁逸尘也没说非要不可,赶明你再拿足了钱去买,不就妥了?”

梁轻瑶止住泪,只听懂了姚氏交代的最后半句,忙转悲为喜:“母亲,还是你心疼我!那我现在就要去把那发冠买回来。”

姚氏摇着头,叹了口气,只得从簿子里撕下张银票,塞到梁轻瑶手里。

“对牛弹琴。罢罢罢,你这么想要,就去吧。”

梁轻瑶急急慌慌地出了门。一路还撞见梁逸尘从书房出来,拿了卷书,正要去后院茶室。

她有些心虚:“姐…姐姐,你要去喝茶?”

梁逸尘略略应了声:“嗯。”

梁轻瑶不敢多言,悄声慢步地绕过她,出门上车,又重新奔往芷罗街。

梁逸尘独身进了茶室。

管家梁鸣已经安排雪蕙把这里布置妥当。手炉的炭烧得热热的,裹在云锦丝织套里,脚旁还有火盆。梁逸尘爱喝的碧螺春是今年春日收下的,现已沏好。秋末干燥,雪蕙又煮了一壶润肺的雪梨汤,备了几盘酥糕点心。

梁逸尘翻动着自己从书房带来的册子。

这是本游记,《洒漫乱笔》,近半年才在市面上流通,载着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作者未留真名,只以“脱龙”化名,似乎是京城人氏。

梁逸尘消沉那段时日,常常钻进慕云苑隔壁的书房。无意间翻到这本游记,觉得这书对自己帮助极大,堪承指点前程的宝书。

脱龙的行程大约都是从京城出发。一路车马交通、饮食住宿,他事无巨细地都记了下来。这对梁逸尘而言,格外关键。

他随走随停。遇上自己心仪的城池,便多逗留一阵。听闻附近山水秀丽,就去探访游玩。心乱时去禅院修行一月,怀俗时又在人间风月场流连,一切全随本心,自在逍遥。

梁逸尘觉得,自己和这人虽不相识,但也算有缘。

他们都要从京城出发,都要去四方游历。甚至他们的化名,脱龙,弃梁,冥冥之中也异曲同工。

不过,梁逸尘是被逼无奈地出走,而脱龙似乎是自己选择要驰骋于天地。

她既打定主意要逃,那么一应准备都得做好。

譬如,日日加餐,滋补气血,以免出门后风餐露宿,常常生病误事。

譬如,转移细软,变卖首饰,既是为自己路上宽裕些,也是替醉胭楼的一众姐妹留点余财。

譬如,将手上这卷游记细细研读,多做功课。何时该骑马,何时该换船,摸熟路线,出发时才能胸有成竹。

梁逸尘读着读着,便已经过了晌午。雪蕙在门外轻声叫着,问她要不要去用午膳。

梁逸尘搁下书,往膳厅走。刚一进门,便瞧见梁轻瑶两眼湿润,眼泡肿得像桃子,一脸沮丧又赌气的样子。

梁逸尘皱眉,适才碰上梁轻瑶时,还是一副暗戳戳又兴高采烈的样子。这才几盏茶的功夫,怎么又哭了。

她不知所以,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现下操自己的心都操不过来,还是少听其他无关紧要的消息。于是又退了出来,吩咐雪蕙直接将午膳送去慕云苑。

膳厅里,梁轻瑶似乎开始对姚氏埋怨哭喊起来,偶尔漏出一两句“当时为什么不买给我?”、“这下都晚了!”之类的话,娇蛮无理,听得人心烦。

梁逸尘皱着眉,觉得这个妹妹愈发不懂事了。

她快步回到自己院中。忽然起了一阵风,落叶扑簌而下,梁逸尘推开门,踩着秋风踏进屋内。只是刚一扭头,便僵在了原地。

秋日午后,薄阳淡照,那顶景泰蓝掐丝发冠,正闪着浅浅的蓝光,静悠悠地躺在她的梳妆台上,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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