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彦笑着,笑到捧腹屈身,双臂环绕抱着自己。季禾发现他身上的溃烂开始蔓延,蔓延到了脸颊和手腕。
可他因为疼而颤抖的双唇,却笑得更欢了。
在破败的荒城里,在围来的人潮间。伴着深夜的冷风声,伴着“呜呜”的叫唤声。
“他们谁都没有帮过我,我自然没有道理放过他们!”阿彦微微直起身子,看向还在震悚的季禾,“季哥哥,你知道我娘是因为什么死的吗?因为一串糖葫芦。对没错你没听错,因为一串快吃完却不慎掉在地上的糖葫芦!那不是我撞掉的,可他们不信,她更不信!她找来了好多人,要给她的儿子讨公道。可结果呢?却讨走了我娘的命!”阿彦的目光扫向四周,阴狞狠毒,“他,他们,也都该死!我没钱埋我娘,行乞数日,却被那个赌鬼搜刮了去。而我娘的尸首发臭,我不得不带她去乱葬岗,路过破庙想安顿一宿的时候,遇到了他喝醉的爹,我知道我和我娘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但我和我娘已经贴在了角落里,可他还是打了我一顿并将我和我娘丢了出去。臭?明明他的涎水要比我和我娘还要臭!待我拖着我娘到了乱葬岗,呵,大雨滂沱,冲得那山像是要塌了一般!再待我醒时,我就躺在不知道哪里的哪里,不远处半截埋入土里的正是我娘。而四周的,就不知道又是谁的爹娘了……”
“……”
“季哥哥,季道长,你听见了吗?他,还有他们,都在向你求救呢,你救救他们啊!”阿彦神色一暗,重新阴狞起来,“你救不了!那个女人几次求救,你都没能察觉了去,还有城外那些,你一个也没救下来过!哈,哈哈哈……”
“……我能救。”
“什么?”
“我能救。”
阿彦的眸子眯了眯,看着季禾撤了结界和火术,放了城外的人潮一同涌来。
他要散尽法力,以一人,换全城。
“天真。”
人潮涌来。季禾定睛看了看,发觉那身子在怪异地扭动着。
越靠近季禾的,扭动得越发厉害。
像是被什么拽着,又被什么撕抓着。
“你以为同样的伎俩,我们能让你们告成三次吗?”
“什么?”
离季禾最近的那个人,身上各处关节错位而断。哪怕是倒在了地上,也没能停下来。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后,是一个接一个地走来。
“停下……停下!”
没有人停下。停下的,只有他季禾。
阿彦再次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季道长怕了?怕再造杀孽,怕修不成仙神?我很好奇,你们修仙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保护天下苍生,还是为了自己长命?”阿彦一刀,落在了身旁一个男子的脖子上,“我猜,是为了长命吧?否则这世间都疾苦成这样了,那些仙神怎么都不愿意显个灵呢?哦?你这是想明白了,终于要杀了我们了吗?”
季禾提起了剑。
与其说天真,不如说他无能。
他自小也见过了不少祅魔,尝过了不少苦难,可他还是想去信。
信世间纯粹,信万物良善。
只是他无能,无能让世人见证。
“至少我还不会天真到,求你放过他们。”
季禾怅然仰头,看着混沌的夜色。
但且让我,再挣扎一下吧……
一毫。
仅仅是一毫。
阿彦的目光往下,挪到了被众人压倒在地的季禾身上。
阿彦一笑,越发地癫狂。而季禾的耳边,也终于听见了那声声的求救。
阿彦抬脚踩在季禾仍是握着剑的手上,一下接着一下,不留一丝余力地,泄恨般地。
直到血肉模糊,他都没有停下。
让他停下的,是赶来的胡招妹。
本压在季禾身上的几个人被扇风扇飞后,狼狈地爬得远了些。胡招妹见又有人要扑上来,仅靠银质扇骨组成的扇对开成了弯刀,正要上前斩下,却被季禾拉住。
“小五,你去追阿彦,这里有我。”
胡招妹这才注意到隐到后面的阿彦已经逃了。他接过季禾塞来的追踪符,犹豫着还是听从。
待这城重归荒寂,待再次立于人潮之间,季禾忍不住捂着脸,万千交集只剩一声笑。
他在火光间挥剑,剑上沾着世人的血。
他听见了。
他听见那声声的求救里,不尽是生……
城外,阿彦被胡招妹追上。
“……你笑什么?”
阿彦停下在地上笑到捧腹打滚的动作,回道:“我笑你蠢啊!你口口声声要守着的季公子,实则却是他在守着你护着你!”
“什、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
“晚啦,已经晚啦!哈哈……”阿彦踉跄地起身,摇摇晃晃却仍是疯癫,“你的扇只能半开,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厉害的货色。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让那些人撤城,放过那位道长,你也再放过我一次?”
胡招妹一顿,这才想起了他。
是那个向胡迎尘许了愿,却被胡迎尘拒绝的孩子。
当年胡招妹应胡迎尘的令,暗里跟着他。在他提刀伤了一个抢过他铜钱的人时,胡招妹动了恻隐之心,助他逃过对方的追袭。
可他很快就逃离了自己的追踪,而自己因为要去助胡迎尘,也放弃了寻他。
胡招妹忍不住走近两步,再细细地看了看他。但这么多年,他又为何还是孩童模样?
阿彦看出了胡招妹的心思,一声嗤笑,道:“你们修仙,我入魔,各有各的道罢了。别用那眼神看我!我可以不怪你们不帮我,但你们也别阻止我报仇!”
“可不是世间所有人,都害过你。”
胡招妹见季禾来,满眼欣喜,可再见季禾一身的血,随即懊丧。
季禾用着还算干净的左手,揉了揉胡招妹垂下去的头。
“放心吧,我没事,我会好好的。”
山下火光未熄,映得季禾的眸子灿亮。只是他一侧过身去,对着阿彦,又如四下昏夜。
“……你把他们都杀了?”
“嗯。”季禾顿了顿,道,“现下,轮到你了。”
“休想!”
阿彦瘦小的身形躲开袭来的季禾。他一掌打落季禾手里的剑,一掌又打在季禾的胸口上。
季禾本就力竭,踉跄数步,猛地却又一定。
三尾半隐半现。扇开,御风而上。
“果然,是你。”阿彦捂着胸口,声嘶力竭地诘问道,“明明我和他一样,为什么你偏只照拂他?!他死了爹娘,我也死了爹娘,他被世人所弃,我也被世人所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世间这么多人,偏偏我尝尽苦难不得一次垂怜……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是这世间的错,是那世人的错,该死的是他们,是他们……”
阿彦艰难地朝着山上爬去,拖出了一道触目的血痕。季禾上前蹲下身伸去手时,却发现他满身溃烂至白骨,已死了。
季禾呆滞地起回了身,站着看着,直到胡招妹踌躇地到了他身旁。
“先回城里吧。”
胡招妹点头跟上。
城里几处火还烧着,尸横四处,零星几个活下来的人震恐地走在城中。
季禾简单讲了情况,却被几个人各一掌打了过来。
他们责怪季禾没有救他们的亲人、友人,骂季禾是屠夫、侩子手。
胡招妹挡在季禾身前。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不敛,强忍着出手的念头。
被打得歪了身子的季禾迟钝地站回,怅然看着,第一次有了精疲力竭的感觉。
他杀错了吗?可是不杀,阿彦和他们永远死不了,他们死不了,就要过病给更多的人……他救错了吗?可是不救,他这一身本事,又是习来做什么的……
冯婆婆一杖打在出手最凶的男子头上。
“就你对!你媳妇过了病,你跑第一个!你又瞪什么,是想连我这个老婆子,一起揍不成?!”冯婆婆恶狠狠地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将季禾和胡招妹拽到了自己身后,“你们是天理啊还是王法啊,什么到你们嘴里,就都是非恶即善的了?你们这么厉害,你们去对付那些祅魔好嘞,这会儿跑出来充什么好汉?!”
说着,冯婆婆又颤颤巍巍地,抓着季禾和胡招妹离开。一边离开,一边骂着,时不时回个头瞪去两眼,再啐上一口。动手的几个被骂得不敢出声,一愣一愣地杵在了原地。
胡招妹找来了一条板凳,和季禾一起搀着没走出多远就走不动了的冯婆婆坐下。
冯婆婆一边喘着气,一边拉着他们,也让他们坐了下来。
“他们啊,是怕死。怕你们也会一剑,了结了他们的命。”冯婆婆拉起衣袖,干瘦起皱的皮肤上是一处溃烂,“哪有人不死的?终不过一堆白骨,一把黄土。”
“……婆婆,我、我会有办法的,我能治好的……我……”
到头来,他又是谁都没能救下……明明前阵子,冯婆婆还收到一封书信,说是有位远房外甥要给她养老……明明他们这么努力了,明明好日子就在前头了……
冯婆婆抬起手,可只够到季禾的后背。
“婆婆我啊,这辈子遭过不少事儿。可到头了,也不觉得这一遭只有不堪言的苦。哦,你们要记着,埋的时候,不要挨我那老头子太近。挨得太近哦那,想想就烦!”
季禾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冯婆婆,只能咬着牙,点头应下。
冯婆婆的目光,又飘到了远处。
“本是想自己过去的,免你们多受累。但婆婆太老了,实在走不动了,临了了,只得再麻烦你们啦?”
“婆婆……婆婆!”
胡招妹抱住冯婆婆的腰,终究还是没忍住,哭得撕心又裂肺。
季禾看着冯婆婆的手落在胡招妹的头上,随即是垂下的头,才终于失魂落魄地也掉了泪下来。
迟钦拉着一大车食粮药草赶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一片败瓦残垣,和在败瓦残垣间埋头搬着尸体的季禾和胡招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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