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谢慕收拾好了一切,带上刘管家的尸体匆匆赶回大理寺,他心中的感触已另有不同。这案子确实能结了,但无数的细节都指向无妄教。
这个强大又神秘的教派始终带给他一丝惊恐的感觉,甚至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母亲当年很早就脱离了教派,他自幼对无妄教的了解甚至要从街坊口中听说。
刚到大理寺,看守在马娘子身边的探子便传来消息,说马娘子这几天生意十分火热,经常昼出夜归交易马匹。谢慕拿给行云看了看,行云乐呵一声:“这不是自露马脚吗?!生怕多出那马在自己手中露馅。”
“随我去吧,该收工了。”谢慕还没坐下,简单嘱咐身边人几句又带着行云走了。
到了马娘子家,她坐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脸上依旧挂着俏美的笑,但是难压她眼下的乌青。谢慕提着云纹衣摆,缓缓前行,到她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娘子,叨扰了。还请您随我走一趟。”
马娘子瞬间红了眼眶,抬眼望着她,虽然不复少女灵动,但那望川秋水的眼波里流转的眼泪,饱含深情。想必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一个晚上都没合眼。
她淡淡开口,没有了初见时的柔,而更多了分冷:“七郎还活着吗?别动他,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谢慕沉默不语,低眉颔首。行云倒是路上大致听说了事迹,不禁开口道:“像他那般无情无义,对养大自己的哥哥痛下杀手的人,你是图什么?还要为他说情、为他赴死?”
“你懂什么!在我心中,他是天下最温柔的人……”马娘子说着说着就捂着嘴哭了起来,“他还活着吗?”
行云一时也沉默了起来,女子的眼泪通常会让人感到一丝无奈。
他想到之前看刘管家存在官府的平生事迹,再加上谢慕让他打探的消息,其实并没有什么秘密。刘管家是家中老大,收留了一个小孩,叫他刘七。
自己赴京之后,一生为陈府鞠躬尽瘁,年纪大了,渴望娇妻爱子,对马娘子一见钟情。只是这马娘子早在行商时结识了他弟弟刘七,两人暗生情愫,互定终身。
刘七大概是答应了马娘子,等她顺利拿下这两箱金子,自己便从山庄离开同她隐居山野,做闲云野鹤的鸳鸯夫妻。
那刘管家对此毫不知情,在山庄见了刘七却劝他留在此处,说他年纪尚小,将来入了无妄教必然前途无量。这一劝,为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
谢慕这时蹲了下来,白色的袖摆被他掖在身下,辗转奔波多日,他也难掩疲惫:“他选择了他要走的路……”
“什么叫选择了?!他是不是已经死了?你们告诉我!告诉我啊,你们杀了他?是不是……”马娘子一眼便看出了他顾左右而言他的神色,联想到听闻的案子已经侦破的消息,结局显而易见。
她脑中的弦好像一下子就崩断了,猛地蹦起来一把扑向前,手指呈伶俐的蜷缩状死死抓住了谢慕的衣袖:“苍天不公啊,你们把我也杀了吧,杀了我啊……”说着她便转身回屋,叫着要去拿刀,整个人癫癫狂狂的,一身少女装扮,背影却一眼沧桑。
谢慕眼疾手快,手掌一抬甩向她后劲,左手变出一根银针扎进去,三两下人便摇摇欲坠。行云赶忙去接住,把人带了出去。
随后守在门边的衙役流水一样挤过来,在后院茅草搭建的马棚下,挖出了那两箱金子,木箱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谢慕亲自向前,用靛青的绸布仔细包裹好,交代了身边人几句,让他们小心带了出去,暗中送往陈府亲手交给陈老爷。
做好了一切,他长舒一口气,才放心出去。那街坊四处热热闹闹的,围了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都是布衣百姓。行云赶忙命人驱散开来,抱着身上的马娘子向马车跑去,身边的衙役大声吆喝着闲人让步。
谢慕在身后跟着,在众人灼灼的视线里,刚松下来的脊背又瞬间紧绷,动到了伤口,又有几丝疼痛。他不急不徐走在青石板上,残雪混着暗红,坊墙下挤着各色襕袍。
想必是自己探案归来的传闻在京城传开了,车上拉一具那么明显的尸首招摇过市进了大理寺,怎么能瞒过众人的眼。
他走这一小段路,倒是比来时更热闹。
绸缎庄掌柜攥着算筹嗤笑"晦气",馄饨摊主却将木勺敲得山响:"明日新茶钱又该涨了!"穿麻纸灯笼的书生摇着不合时宜的折扇,正与人争辩某本古籍里的验尸古法。
斜襟老妇攥着褪色念珠,浑浊眼珠却黏在行云怀中的马娘子上。扎总角的小童咯咯笑着,将柳枝捅进同伴后心,惊起檐角几片碎冰。料峭风里,冻僵的柳枝终于抽出一芽新绿。
等大理寺来的随行的衙役驱散了看热闹的百姓,谢慕坐在马车上,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像是用刀不断划开又不断缝合,一丝一丝侵入他脑中。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疲惫,一种无处言说的疲惫。几方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谁又清楚真相究竟是什么,只是凭那三言两语大致了解了过往模糊的面貌。而一根线突然的崩断,非但没有把事件变得更明了,反而滚雪球一般留下了源源不断的更多遗团。
后来苏醒的马娘子在大理寺经审讯的官吏多次押审,把一切都交代了,毫无保留。听寺中的人说,她多次想要撞墙自尽,都被拦了下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彼时的谢慕在多次明暗交错的苏醒和昏睡当中,身心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背上的伤口总像愈合不了一样。碎骨虽不是真的把骨头敲碎,但刺入骨髓的疼痛久久印在他的脑海中,只要黑夜降临,一个人待在漆黑的屋子中,那种恐慌感便又侵袭而来。
隔天傍晚,谢慕一个人在书房点着灯烛,灯芯微微晃动着,明亮的火光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行云敲门进来,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他,一时竟无言。
“发生什么了?”谢慕内心诧异,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
行云未曾言语,沉默了几分,交代着:“马娘子的口供已全部出来了,她也倒是个苦命之人。那陈府的管家曾给马娘子送东西说要娶她,三番五次派人去找她,街坊四处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他平时能言善辩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老实木讷,马娘子总觉得他是要强买强卖,内心厌烦至极,却不好表现……”行云把自己脑补的一并交代了出来,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谢慕本来就晕乎乎的头,听完更疼了:“说重点。”
“……后来那刘七得了哥哥出任务的消息,告诉马娘子只要能得到这两箱金子,他们后半辈子便能衣食无忧。马娘子就像刘管家示好,骗他到自己家,刘七又把他引到了山庄。至于那单向的车辙印,如何前进的,如何退回来便是。马娘子常年养马,伪造这些对她不是难事,胜在她熟练,时间把握的好,才造成了那奇异的状况。”行云待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把前因后果说明白了。
谢慕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事情的真相在他们几个人口中辗转,他们的恩怨过往,都蒙上了一层面纱。要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的追查也有些方向,而这些人……总让他难以完全放下。
他闭上眼,躺在身后香木制成的藤椅上,一脸倦意,沉默着不说话。行云自觉上前为他按头,眼神中流露着心疼。
谢慕开口时,嗓音忽地有些干哑:“我知道了。”他卸下了平日那副端庄的身姿,此时懒散地闭目躺在椅子上,每一寸的骨头好像都渗着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还有就是,陈老爷想请您到他府上一叙,应该是要答谢您帮寻回了东西。”行云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上面盖着陈府的印,他轻轻放在身旁的茶几上,用杯子压着。
谢慕眼皮都没抬,平日里冷傲白净的面庞此时更显枯黄颓废之色。眼底一阵乌青,发丝零零落落挂在肩上,领口松松垮垮地,露出锁骨上一点红胎记,像是梅花一样。
过了一阵子,行云才听见他的声音:“找个借口推了吧,无功不受禄,本就是职责所在。他那偷偷摸摸拿来的金子来路又不正,以后可别摊给我了。”
夜晚的风徐徐吹过珠帘,零零碎碎发出些清脆的响声,像是孩童的嬉戏。室内的鎏金的香炉点着安神香。谢慕想着再过一日便去无妄教,这也是他和念水遥的约定,想着想着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他时而皱眉,时而咧唇含笑。玉面春衫裁柳刃,皓腕霜雪挑灯月。
香雾缠着月光漫过鲛绡帐,铜灯芯闪出细碎金花。谢慕倚在七重冰簟上,床沿边鸦青长发散作一枕流泉。
春衫半褪处露着锁骨红印迹,一点朱红,被游廊飘来的梨瓣轻吻。更漏声里,风忽地卷起绣金帷幔。
他指尖骤然掐进金丝锦囊,冷汗顺着蝶骨滑入中衣。铁链声穿透梦境,有人踩着碎骨在笑,幽蓝火焰里浮出半张与他肖似的脸。汗湿的睫毛颤动时,檐角惊鸟铃正撞破子时梆声。
“阿兄……”破碎呓语溢出唇畔的刹那,西窗忽地洞开。满树海棠扑进来,恰巧掩住他眼角将坠未坠的水痕。
屏风外守夜的行云听到动静翻了个身,微微移动刚好看到谢慕睡梦中眉头紧皱、面色不安的模样,静静地凝视着他,良久才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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