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谢闻道，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抚摸着手边，空空凉凉的。
门外的姑娘敲门，得到应允之后才进来，温声说：“昨夜与您同行的那位公子交代，让您今夜还在这里等他。”
“他人呢？”谢闻道张口问。
他的手腕被绑得生疼，床上一片狼藉，虽说没发生什么，可听了这话，有一种自己舍身陪客的感觉。
“那位公子很早就走了，应该是有急事。”姑娘从容回答，接着退出去了。
缓了一会，谢闻道静静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红印，伸出舌尖覆盖了上去。
明亮的日光折射在他脸上，每一根睫毛都清晰可见，随之缓缓闭上了眼睛。
等他两柱香时间回到谢府的时候，谢修竹已经在厅堂间等着他，乍见他时候热泪盈眶，上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
谢闻道移开了视线，终究是没有从前亲热了。父子二人坐在同一张餐桌的时候，气氛仍然是沉默的。
想到自己就剩这么一个养育自己的亲人，纵然心中有意难平，谢闻道终究是先开了口：“您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我让行云给我报信，只要你一回来立马通知我。昨天他一和我说，我连夜就来了。就是想看看你。”谢修竹叹了口气，缓缓放下筷子，“你一走就是一年。”
半年多是有的，不到一年。
谢闻道无意纠结这些细节，抬眼望见父亲额头之间已诸多白发，曾经坚硬挺拔的身躯也是慢慢苍老起来，一时间更难受。
“公务而已，现在倒是不忙了，隔些日子回去，该去看看娘亲了。”
谢闻道垂着目，缓缓开口。
这始终是父亲扎在他心间的一道刺，他无法劝服自己放下怨恨，却也无法在他风烛残年之时去怪罪他。
“回来吧，京城不太平，你好好的就够了。回来看看祖祠，那是我们谢家的命脉。我心中有愧，煎熬了这么多年，始终无颜面对祖先。”谢修竹语气带了几分哀伤。
又是沉默。
“皇室是如何利用缚雪刀制衡天下的？当年母亲回来之时可有提到过别的？”谢闻道端起茶盏，沾染了几点茶珠在嘴唇。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谢修竹说。
“您总是喜欢卖关子。”谢闻道放下茶盏，慢悠悠说，“我以为我身上缚雪刀的印记已经被清除干净了，可时不时的还会出现一些痕迹。就像某种隐约的召唤一样，自然是要留意着。”
“……”谢修竹干咳了一声。
他好像一时有些紧张，可是出口却是带着几分祈求，“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过你了，毕竟皇家也不会把这昭告天下。当年你母亲没和我说过什么，不过听闻缚雪刀法是需要在火床之上修炼，每一招的刀法都和离魂散相克制。若是有人能够同时修炼得道两种，便是能够统御天下，所向无敌。”
后面的东西谢闻道自然是知道，毕竟争了这么久，若不是个宝贝，谁还要。
谢父叹了口气，他凝神望着面前的孩子，谢闻道沉思着始终没有抬头，他便把目光移开了，望着窗外曲折的回廊。
一直到谢修竹离开，他们也就寒暄了几句过往曾经的温情，再没有聊别的什么。
不过谢闻道倒是头一回听说，缚雪刀法在火床之上修炼。让他疑惑的是，为什么皇室至今未听闻有人修炼成功。
温度极高的火床，会在哪里。
当初母亲下的这封印被解开之后又该如何得到缚雪刀。
若想助那人统御天下，自然是要助他得到这一切，但是该从哪里入手呢。
谢闻道立刻生出一种现在便要去皇宫打探一番的心思，如果修炼需要的火床是真的，皇室一定会准备。
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谁发现过什么异常，可是实在无路可寻之时，只能交给运气了。
说走便走。
他寻了个借口跑去皇宫，一路上虽是端着稳重的步伐，实则心中并没有底。如果这条路行不通，只能换下一条。
他一直在想着，在从奉天殿离开去西天宫的路上，红艳艳的高墙隔绝了他眺望的视线。他一无所获，更加烦闷。
突然一声，面前有人呵止住了他。
他抬头一看，一身浅黄色华美装束的年轻人在前面站着，身后跟着几个统一着装的宫人宫女。叫住他的便是一个宫人。
“见到我们殿下，还不行礼？”那宫人继续说，气势十足。
目光一转，谢闻道这才隐隐约约辨识出来，面前的这人便是二皇子奚夙因。
面相倒是生的端正，可惜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眉眼之间极尽忧郁之色。
“见过殿下。”谢闻道按照礼节应对。
那奚夙因轻笑了一声，眉眼弯弯。
他越过身边准备搀扶的宫女，走上前认真地说：“你便是前些日子刚从北境归来，立了一功的那个少卿吧。”
他好像能看到人一样，眼睛像是涌动的清水，无法聚焦，却望得人舒服。
围着谢闻道转了一圈，像是在打量他，又说，“我和你一见如故，不如换个地方咱们叙叙旧。”
叙旧？
如果谢闻道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们在皇宫中第一次见面。
此前这位眼盲的皇子被送出宫过，后来回来也是极其低调，基本不和人打交道。
谢闻道摸不清这个自来熟的皇子想干嘛，不敢乱应承。
“殿下说笑了，臣乃是戴罪之身，本无立功之说。更何况此番还有要事，恐耽误了殿下您。”谢闻道温润一笑。
“你这转来转去，看来是不认路啊。让我来猜猜，你的要事，是和缚雪刀有关？还是和离魂散有关啊？”奚夙因话音轻飘飘的，像羽毛一样。
拂过人心间的时候，却让人心中发凉。
瞬间警觉起来。
谢闻道干笑了两声，这才说：“对皇宫确实不熟悉，请殿下指路。”
奚夙因把他带到了太液池，这是一处人工建造的大湖，湖中心有一处颇为雅致的亭子，亭顶围着弯曲的金黄色龙身。
名为御龙亭，简称龙亭。
与其相对的，是东边御花园中的凤亭。
御花园各种名贵珍稀的娇花，皆是先皇后楚迪兰所爱之物。亭子的互相映衬，也是曾经相濡以沫爱情的象征。
可惜后来这座龙亭逐渐被人遗忘，后来也不再限制，成为宫中之人皆可落脚的休息亭。宫女们夏日常在这里采莲。
“殿下话中有话，谢某不明白。”
谢闻道在奚夙因对面坐着。在他们接连喝了三壶茶之后，奚夙因都只是笑着望向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谢闻道只好开口。
周围再无人打扰。
奚夙因一手撑着下巴，一首望向湖面波澜的湖水，慢悠悠地说：“我们啊确实不熟，可是我看你实在有趣，我又实在无聊，这才让你叫来陪我。没想到一句话，好像还真说中了你的心事，你就来了。”
“……”谢闻道无话可说。
这人像是个蜂窝一样，明明长得人畜无害，两句话便显出了此人的心眼之多。
“你想问我为什么那么说，对吧？虽然我是个瞎子，但是我不聋。自从父皇缠绵病榻之后，来宫中旁敲侧击问这东西的人都能把这湖填满了。没想到你也是为了这个而来。”奚夙因无辜地说。
“殿下聪明至极，但谢某无心参与到你们的斗争之中，只当听个乐子而已。”谢闻道端详着他，怀疑对方是不是真的瞎。
往下一撇，却看见奚夙因手腕上刚包扎过伤口，大片的血迹渗了出来。
“殿下可有碍？”谢闻道问。
“无碍，不过你若是懂点医术，不妨为我包扎一下。”说着他把手伸了出来。
谢闻道上前，小心翼翼拆开他手上缠着的那一团丝带，整齐的伤口像是割开的一样，绝非偶然擦伤蹭伤所致。
“刚才前去探望父皇，不小心打翻了药盏，收拾的时候划伤了。”他解释着。
无辜的奚夙因望着他，笑了笑，“你说我一个瞎子，斗争什么斗争。我那凭空杀出来的皇兄，不仅是个健全人，现在的呼声还这么高，那龙座非他莫属。”
谢闻道没接他这话，只是缠着伤口。
此时妄议朝政，尤其是在皇宫中，皇帝还有口气的时候，可是大不敬。
“不敢妄言。”谢闻道淡淡地说。
“谢长官这么说，我都要以为你们是陌生人呢。毕竟我可是听人说，你们曾经关系甚密。还以为他宣称自己是断袖是因为你。”奚夙因无奈叹了声，“后来发现，他是真的流恋花丛中，京城的琴楼酒馆隔段时间便有他的身影，自然就不敢揣度您了。”
心中警惕的谢闻道仍然在斟酌着。
“您既无心夺嫡之争，这也只是口口相传的八卦事，何须在意呢。”谢闻道抬头。
“你可真豁达。”奚夙因笑了笑，“残缺之人称不了王，可我总要知道些东西，才好将来给自己留个容身之所。免得被清算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像一个孩童一样绽开一笑，“在这宫中我是个透明的，不如你多来陪我说说话，说不定还能通过我了解些别的。”
“怎敢利用您呢，各自有命，不惹尘埃，只管做好自己便是了。”谢闻道说。
奚夙因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们一直坐着。
谁也没再主动开口说些什么。
直到奚夙因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
他才摇摇晃晃起身，招呼着远处守着的宫女，背对着谢闻道说，“那下面压的，是我送你的谢礼。谢谢你为我疗伤。”
沉思中的谢闻道听了这话，伸手去拿来，在对方茶杯下压着的一页纸。
他折开，上面醒目的几个黑字。
离魂散布阵图。
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图文交杂。
贯穿了奚朝十几座城，近乎上百处地点，从王侯之家到乡野之墓，清清楚楚。
谢闻道心中惊骇，直到他目光扫过，其中夹杂的几个地点中，津河赫然在列。
而那旁边备注的，正是谢家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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