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脸色难堪有些吃瘪,但他到底是在朝堂混迹多年的老狐狸,很快转回了心态。
“邓公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竟有些听不懂?”
邓尚海与杨力虎对视一笑,他就只当杨力这话说得是真的。
现场到底是皇上压阵,两人都不好在此作态。
只不过杨力聪明压了下去,他底下的人却没有这等眼力见,当即跳了出来。
袁敬是前年的同进士,寒门出身,靠着在京都内钻营得了杨力一党人的青眼,终进翰林院就职。
普通的臣子,在游街内自然能够自如来去,他分析着从玄德门出来后的行动路径,早早等在了彩楼后头的座位上,为着能够贴得离天子更近一点。
只是没想到前头还隔着好几排人,根本没办法一睹圣上尊荣。
袁敬深知,要想爬的高,就要在上司面前多刷存在感。
正愁没机会,没想到天上冷不丁 掉下了个如此大的惊喜,一榔头锤得袁敬眼冒精光。
袁敬压下心中的狂喜,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噌一下从后头蹿了上去,指着台上的戏子义愤填膺夹枪带棍地出击。
“圣上朝堂各部堂均在场,我也是敞开门说亮话,在今儿个好日子,居然有人胆敢放肆唱如此无耻下流、辱骂朝堂官员的戏,是对圣上大不敬,也是对尚书大人的失礼!这心思昭然若揭!”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
陈路白一听,这家伙是来使坏的吧,瞧他眉目端正一股文人傲气,怎么脑子如此迂腐。
也不想想,这里一草一木,哪一部分不是事先呈书上至礼部的,当后头那些干活的官员是吃干饭的嘛?
邓尚海开始还未自己没安排人后悔,见有人如此主动,心中连连叫好。
打起来,都给他打起来!
邓尚海这边好心情,杨力可就没那么愉快,本来就忍着心里的不痛快,现在竟然还有这样不长眼的,主动把伤口递道人前撕的傻子。
看那人,杨力还眼熟得很,更加郁闷。
但杨力不好这时候开口,无论他说什么,对他都不利。
皇上都没发话,他要是在这时候应了袁敬像什么样。
认下台上隐喻的人是自己?杨力这张老脸到时候往哪儿搁。
若是不认,那恰好也就印证,这不过是一场娱耳悦目的普通戏曲,没什么好掀起波澜的。
只是一想到中秋过后,这场戏会在极短的时间传遍大江南北,杨力心里头就膈应。
还不如装聋作哑,眼观鼻、鼻关心,什么都不说,希望袁敬能长点脑子,赶紧收拾干净从前头滚下来。
石平又是抢在邓尚海开口前,率先站出来:“礼部尚书乔易平、礼部侍郎徐封何在?”
乔易平和徐封面面相觑,从杨力后头起身。
石平点名道:“德阳酒楼的管事、班主、编排此戏的人何在?”
陈路白跟着薛掌柜、陈班主后头站了出来。
一行人跟排萝卜蹲似的提溜在皇上面前。
陈路白跪在最后头,就听石平一一罗列出各部组织此次活动的沟通细节。
“八月初一,德阳呈上初稿给礼部审查,你们是如何批示回复的?”
徐封仔细回想后,拱手道:“不可提及朝代,不可代指朝堂官员,返还责令更改。”
石平问陈路白:“你们改得如何?”
这还用说嘛?当然就是改得和台子上唱的一样。
陈路白心道,一帮子走过场的家伙,说是不能明确提及朝代,他就将所有和现世有关的内容全部删了,不可代指当今朝堂,他就把背景架空。
陆冕特意拿出了他写八股文的实力,洋洋洒洒一大篇写了一同陈诉信,重新连同改完的话本子递交上去。
很快就收到通过的回信。
陈路白很是恭敬低着头小声道:“按照大人的意思,小的们全部修改过后没有了问题,才敢在陛下面前展示。”
薛掌柜和陈班主也是连连磕头,表示他们完完全全按照流程来执行,不敢有任何异心。
那现在情况明了,如果德阳和陈路白有问题,袁敬你就是说徐封做错了。
别把矛盾全指着平民百姓,也对着礼部开开刀啊。
徐封不肯认下他犯的糊涂,装的无可争辩梗着脖子大骂袁敬小题大做,心思不正看什么都是歪的,连这点包容之心都没有,成天就知道捕风捉影。
最后还是皇上出面打圆场,笑着安抚道:“古来的文学歌曲,不就是靠民间文化的自发创造才源远流长,一味的弹压只会适得其反。偶尔听一听这稀奇玩意儿,也是其乐无穷。爱卿们合该同朕坐下一起欣赏,如此月圆良宵,浪费了此等好时光岂不可惜。”
一下子就给高涨的袁敬戳破了肚子,他瑟瑟发抖地连声应诺。
陈路白仗着自己个子矮,躲在前面人的后头,透过缝隙打量皇上,没成想意外和皇上的笑眼对了个正着。
这下陈路白心中慌乱,赶忙把下巴垂得快扎进胸口。
想着应当无事了,又不动声色地转着脖子眼睛胡乱瞥,竟叫他发现皇上还在盯着他,并且看到他的动作之后笑意更深了。
陈路白下意识身形一僵,大气都不敢出,就听到下一刻,石平在上面提点他出来。
皇上看陈路白连滚带爬有些好笑,这人不小心被椅子撞着了脚,也只能丧着脸当什么都没发生不敢大声说出来。
“……草民陈路白,拜见皇上。”
皇上翻看着据说是从礼部要来的话本,问陈路白:“朕有一事不解,这戏文里在第四话后竟接连有两个第五话,是印错了吗?”
陈路白盯着地面上的小石子,没敢抬头:“回皇上,这恰恰是我们这出戏的亮点。”
“哦?这话怎么说。”
陈路白见皇上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大着胆子说道:“市面上那些说书唱戏的台本,不过就是顺着内容给大家讲故事,观众看客们来个五六次,就知道了结局。这是为了让大家有新意,每到关键章回,我们回采用投票的形式,让观众们自己选择故事的方向,选择不同,结局当然也不同。”
皇上又往话本的后头翻了几页,果然如陈路白所说,忍不住问道:“朕想要投票的话,应当如何投选?”
陈路白擦着下巴低落的汗,招手喊来跑堂小二,他指着一篮一红的两个木箱子,如实道:“按照打赏,价高者得。”
皇上哈哈笑,连忙让石平赏了一锭金子,放进左边蓝色的箱子里。
见状,陈路白明白皇上是在众人面前彻底了解这场闹剧,于是连忙招呼着后头趴在地上的伶人和乐师继续,他们唱戏的唱戏,奏乐的奏乐。
一场戏唱罢,宾客们欢不欢,陈路白不管。
起码是哄得皇上十分高兴。
待众人叩谢送走了皇上之后,陈路白这总算是活了过来,摸着自己的后脖子一手冷汗。
这天气风一吹,竟叫他冻得一哆嗦。
陈路白觉得方才对上皇上的时候,真是把他前十六年所有的聪明才智都使了出来。
现在人一松懈下来,浑身都觉得没劲。
还是薛掌柜叫着陈路白去分今天收到的银两,陈路白这才从地上翻身而起,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真的,真的都给我了?要不我们还是分了,大家伙都有份。”
陈路白看着掌心塞进来的金锭,有些不敢接下。
好歹是皇上御赐的金子,陈路白一个人收下实在是受之有愧。
薛掌柜看陈路白不敢收,硬气道:“老哥我没有你胆子这么大,若不是你在皇上面前说了那番话,哪还有这锭金子。德阳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我说给你那就是你的。”
金灿灿的金子捧在手心,那沉甸的分量像是压在了陈路白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没想到他老陈家竟也有得天子赏赐的时候,简直是祖上冒青烟也不为过!
陈路白发誓,他明年一定要把祖坟也一并迁过来,让家里的长辈也蒙受天子庇佑。
呜呜呜呜呜……
陈路白一把鼻涕一把泪,抱着薛掌柜感激涕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喝多了。
众人说笑间,石平去而复返,他身后还随行跟着一个小太监端着一碟子说是宫里的月饼。
陈路白稀里糊涂地接过,听石平说,这是皇上觉得他天资聪慧,是个在曲艺方面可以深耕、开拓大夏文娱传播的好人才。
石平说的一套一套,都把陈路白夸脸红了。
陈路白喟叹:“原来我竟如此优秀,不过,石公公,这月饼为什么这么少,只有两块。”
只有两截指头大小,塞牙缝都不够。
石平似是没想到陈路白会这么答,噎了下。
“……月饼是中秋筵宴皇上给到文武百官的加赏,一人只有一块,是想到你家中还有妻子,圣上才额外开恩给的你。”
没想到长得普普通通,和市面上卖的没什么两样的月饼竟如此珍贵,陈路白赶紧用帕子仔细包裹贴身放入怀中。
再次叩谢,石平施施然离开。
郁煊见石平回来,促狭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石平心想,明明是郁煊派他去,这不是明知故问。
但郁煊是皇上,石平总不可能驳他,只是把话默默咽下了肚子里。
唯有有一点,石平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忍不住问道。
“陛下,这戏一看就是陈路白居心不良,都捏造到了季公公的头上,您为什么还要让我们瞒下,不让大家把这件事儿直接告诉季公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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