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枫垂目站在一旁,看着梁嗣和原峦走上殿来。梁嗣是当朝内阁首辅,今年七十有二,早已是胡子一把须一把。枣核眼下两弯青黑,两颊臃肿,是个虚浮内亏的面相。
原峦则是国字脸浓墨眉,鼻挺唇阔,八梁冠一戴,正气和官相就从衣带袍风中抖落出来。原本他生的有些老气,可在身旁的梁嗣衬托下,竟变得生机挺括了起来。
明昱坐在案前,也不说话,只是把玩着掌心的玉海东青啄雁饰,直到两人都在殿中跪下,才缓缓开口:“这么大清早地来找朕,二位怕不是有要事禀报吧。”
梁嗣闻言,慢吞吞地开口:“不敢欺瞒陛下。不过是朝中对于将北燕太子遣送东山一事议论颇多,经商讨过后,以为陛下此行略乏考量。”
“考量。”明昱皮笑肉不笑,“那首辅说说,你们又考量了个什么出来。”
“内阁以为,此事涉及两国邦交,理应先行派遣使臣前访北燕,无论凶吉,总要与北燕新帝商持才好。”
明昱道:“你这话说得好。北燕怎么说也是新帝践祚,该有的礼应该有,朕明白。”话音刚落,他又轻笑一声,“但是只有我们遣派使臣未免荒唐,我大楚堂堂万国之中,竟要遣使去那燕蛮之地贺礼,岂不是尊卑乱序、有如朝见?”
他说的明白。要遣使臣自然可以,可那也要等北燕先打招呼来,像这样对方还闷声不响自己便巴巴派人去,那大楚不就成了朝见的蛮夷之国?
梁嗣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您或许有所不知,昨日传来消息,北燕已经派季寰携兵逼至乌珂台边野,一开口,就是要四十万贯。”
四十万贯,按照如今的汇率折算下来,相当于银六十万两。数不算大,可关键是,如今正值年底,朝中有欠俸要补,朝外有因这一场暴雪而生的无数冻馁饥殍要赈济,郎邪那里的军饷还是个问题,从哪儿再掘出这六十万两!
北燕在这个节骨眼上要钱,分明就是威胁。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明昱却不动声色,只说:“那若是派了使臣,北燕就不要这四十万贯了?”
“只派使臣自然不行。”梁嗣说,“唯有将那逃窜大楚的废太子杀之,或许有所转机。”
明昱笑起来:“先前要求和的是你们,现在要杀人的也是你们。二位阁老,朕看不懂,你们有话不如直说。”
原峦便缓缓抬眸,深陷的眼窝中陡然射出两道星芒来:“不知陛下将满驭海放到东山,所为何意?”
明昱捏着腰间的玉佩流苏,一字一顿地回:“……原阁老既然猜到了,何必还要问朕。朕不过是觉得他是有才之人,昔日战国四公子大揽天下门客,其中不乏敌国之民,怎么他们能化敌为己用,朕却不行?”
原峦道:“陛下有这等胸怀自然是好事。只是当今边野军备尚且废弛,三大营又积弊已久,眼下这个处处用钱的日子,理应兵藏武库、马入华山,实在不该大肆兴兵。”
明昱见他不再弯弯绕,便把万枫交上来的纸扎往案上一撂。
“好得很,既然提到钱了,朕也要说。原阁老身为户部尚书,不如就按着这些账目瞧瞧,看看从哪儿找钱来填充国库。”
原峦不急不缓地起身,抖开纸扎细细读起来。
万枫这才略略抬起薄窄的眼睑,不露声色地去看他。
……可原峦虽说骨头硬,心却不是冥顽一块的死木疙瘩,领会这番机变仿佛红炉点雪,刹那间便通透明白了。此刻一页页翻过,面上却仍旧是平静无波,再开口已经扭转了剑锋:“陛下想的当真周到。不错,如今茶盐丝矿四业上苛捐杂税众多,层层贪墨不断,若陛下有心整顿,想来必能填补亏空。”
万枫在心里笑起来。
明昱给他看这些,言下之意是要他想办法再起晴州铜矿,而这老头不动声色地就装了傻,硬是把这话头又转向惩治贪墨去了。
明昱便再进一步:“查,要查多久?等查了、抄了、拿了,季寰的枪也要捅到朕的脑袋上了!原阁老不明白?眼下除非再开出一座金山,否则,就是无法可解!”
原峦眼中寒星一敛,看出了明昱这次是要动真格了。当然以小皇帝的脑子自然想不出这么多,只怕……
他飞速地瞟了一眼站在明昱身边的万枫。
貌美的年轻太监垂首躬身,大红的蟒袍衬着艳红的唇瓣,黑长的羽睫垂落下来,眉目间一派和顺。朝野中聪明人不少,可这顶顶聪明的却是这条美人蛇。一殿的举子士人用诗书礼仪调养出了铮铮风骨,可到了最后却不过这卑贱媚俗的**玉骨。
原峦说:“陛下的担忧不无道理。其实此事倒也简单,倘若陛下能够整顿包税旧俗,撤回朝中外派的内监,必然能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包税!内监!
须知自先帝要对开矿征税以来,朝中便多了专管矿税征收的内监职务,而矿地大多偏远,有些公公不愿去收,便把收税之务外包给当地人。
于是譬如这矿税本是二百两,外包者向矿工要二百五十两,二百两交给收税的公公,五十两自己塞进腰包。久而久之,上瞒下欺,极尽压榨之能事,贪的数目足以令人瞠目结舌。
但是……整顿了包税,这矿税还能收吗?矿税收不了,皇帝的钱从哪儿来?明昱觉得这老家伙大概是失心疯了,到这时候还想对内宦动刀,分明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于是他也不打算再装下去了:“矿税是先帝旧制,朕不改,也改不了。朕把晴州铜矿给你找出来了,那儿又是你的老家,原阁老身为户部尚书,从矿上翻出六十万两来充国库应该不难。这事朕就交给你去做,至于怎么做,朕不管!”
言毕,他又看向梁嗣:“朕记得当初晴州这座铜矿梁首辅也有涉足,不如就一起着手吧。原阁老为政的日子不如你久,有你帮衬着,朕也放心。”
玉海东青啄雁饰被他扔在案上,当的一声,清硬脆响,“至于派遣使臣的事,等季寰退了兵,朕会考虑。”
殿中另一只还活着的画眉哀哀鸣叫起来。
先是梁嗣直起身来,屈身拱手,声音沉浊:“是,臣领旨。”
而后便是原峦。他将那些纸扎整理好,放在了案头,也屈身道:“臣领旨。”
二人走后,明昱坐回椅上。万枫跪下来为他揉腿,却被他一下子摁住了后颈。
“枫哥。”明昱弯下身来,不堪重负似的,“朕举目无亲,只有你了。你……会不会觉得朕太无能?”
“怎么会,陛下是明君。”万枫桃红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按摩着他的膝盖,“奴婢对陛下一心一意。”
说这话时,他的腰微微颤抖。久站后本就不适的两条腿愈发酸涩,此刻跪下来,膝弯被满驭海顶出的淤青隐隐作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满驭海留下的东西,那是他的恨和欲,滚烫而浓烈。
御赐的衣冠遮掩住禽兽的痕迹,他面不改色地说着一心一意。
*
梁嗣乘轿到瞭洪门,梁东逾早已在墙根底下等着了。
“爹!”梁东逾先是拜了他爹,而后又急匆匆地把梁嗣从轿子上搀了下来,“小皇帝怎么说?”
梁嗣浑浊的眼睛里布着红褐色的血丝,还是那极缓慢的语气,“……又能如何,万公公有备而来,把原城峰推到风口上去了。”
梁东逾狠狠一跺脚,见他爹如此,也只能想办法劝慰,“爹也别太屈心了,左右能倒了原城峰那多事的,也算是好事一桩。”
梁嗣却还是摇头。
“怕就怕要鱼死网破阿……”
父子二人顶着风雪踱步,从瞭洪门一直到鸿蒙大街,东边日头才沉沉露出半面真容。梁东逾踢着靴子上的脏泥,紫貂手笼上蹭了飞雪,又被他有几分恼火地甩开。
“要我看,不如想法子把那太监弄掉罢!左右是个阉人,再怎么位高权重,死了也算不得什么。”
梁嗣呵呵笑起来,笑里带着嘲讽:“杀他?你想的倒轻松。想杀他的不说一千也有八百,你瞧着哪个得手了?”
“爹!”梁东逾好不委屈道,“儿子就是想不通么,那骚太监肥屁股狐狸眼,扔进小倌儿堆里倒是出挑,随便给他安个淫媚惑主、秽乱宫闱的罪不得了,哪用得着这样费劲……”
他的尾音还没溜出来,便听“啪”的一声,梁嗣抖着枯枝般的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闭嘴!”梁嗣眼见着又要扇上去,幸而被身侧的随侍拉开,梁东逾才不至于再挨一耳光。老头气得直翻白眼,被人扶着顺了半天,方才把那口浓痰啐到了梁东逾的皂靴上。
“听着……不为你这条命,就当是为你老子我,你也给我把刚才那番话嚼烂了咽到肚子里,永不许再提!”
梁东逾哪见过他爹动这么大气,连忙自掌几巴掌,好一番赌咒发誓,才把梁嗣那股邪火压了下去。
“……琳儿呢?”
梁东逾道:“叫她娘好生调养着呢,大抵不日便能入宫了。”
梁嗣这才点了点头。
“莫要叫她去拜会太后娘娘了。等养好病,穿上那身朱红榴花团锦宫装,就进宫见陛下罢。”
“只是……爹,原城峰那女儿有太后撑腰,咱们琳儿只怕要矮一头。”
梁嗣艰难上轿,低低笑了一声。
“谁知道呢。”
内阁目前是四个人,梁嗣,梁东逾,原峦,孟西岐。孟西岐以后会提。
水平有限,权谋难免有不严谨的地方,感谢包涵(鞠躬)
求收求评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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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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