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斩草

柳寺微的目光放在满驭海攥紧的拳头上片刻,转而哼笑一声。

“就算是这样,劝你也不要肖想。”他勾起一抹似是揶揄又似是嘲讽的笑,“咱们大楚的皇帝,帝王权衡算不得如何,对于觊觎他枕边爱宠的却是一杀一个准。”

说罢,他提起药箱,颔首道:“那药不一定能救下你,听了我这话,却能保你在这中京苟延残喘下去。”

柳寺微转身离去。

满驭海松开手,掌心向上,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腰胯间滚烫的余温。

屋外,陈彦守着被毁坏的不成样子的门闩,脸苦得仿佛浸了三罐满驭海没喝的药。

什么人啊……居然能徒手把门闩折断……

原本用来约束他活动的镣铐也被毁了,现在内室里的真正变成的一头野狼,陈彦好不容易才放下一点的心再度提了起来。

正一筹莫展着,却听屋内传来声音。

“……陈彦,你进来。”

陈彦瑟瑟发抖着踱过去。

刚在满驭海榻边跪下,便被对方扼住了下巴。

“抬眼。”

陈彦抖着睫毛抬起眼。

满驭海没有束发,略显凌乱的黑色长发在双颊投下阴翳,衬着一张五官深邃的脸更加气势骇人。陈彦先前只觉得他英俊桀骜,当被这样巨高临下的俯视着时,才更鲜明地感受到那种帝王的威严。

对方略显粗糙的手指从他的下巴滑到后颈,最后落在肩头。

很瘦,但和那人不太一样。那人瘦的永远只是腰肢和腕子,圆润的肩头和起伏的胸膛一向不变。

白皙清秀,可惜远不及那人漂亮。清亮的嗓音倒是有几分相似,但是目光太怯,远称不上热烈。

何况太听话,不像那人,一贯得寸进尺。

陈彦不住地颤栗着,直到满驭海冷冷开口。

“万枫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什么?”

“为什么要你来?”

“奴婢……奴婢哪里敢揣测老祖宗的意思……”

“可笑。”满驭海撂下这满是蔑意的两字,然后松开了他,合上双眼,“他以为给一块骨头,就能堵住恶狼吃人的嘴么?”

陈彦虽然一头雾水,但仍是心惊胆战地退下了。

满驭海躺在榻上,不过片刻工夫,便又回到了乌珂台的暴雪之途。头颅,烈酒,悲歌,板车……多年前刻骨铭心的经历,到了今天,又成为附骨之疽。

——连同着满应天在丹城高墙上射出的那一箭,通通的,捅进了肋骨下最脆弱的部分。

他那敬之爱之的大哥,就站在荒颓的城墙上,拉开了弓。

满驭海把手覆在眼睛上。

兄弟阋墙的痛楚不知从何时变得越来越淡了,或许他的内心深处并不认为大哥做错了什么。他早就不再是乌珂台能够和满应天一起高歌的小男孩,而是五年前在屠戮三万人关中人的暴君。

这五年来和大哥渐行渐远的路程他还没有忘。

而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满驭海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抹红衣——他的欲念,他的罪恶,他的情不自禁。

五年前满驭海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不断追逐着**的燎原之火。

他再次睁开眼,陈彦单薄的身影在窗后若隐若现。满驭海觉得自己要疯了,这种疯狂的占有欲和发泄欲急需寻找一个突破口,而如果对方不是万枫——

他必须是万枫。

腥腐的臭水不断地从口鼻灌进陆炀的肺,他从烂泥中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眼里的刀锋仿佛能割断万枫的喉管。

万枫那双绣了暗红枫叶的皂靴踩在他的脖颈上。

“逃?往哪儿逃。”

一旁的锦衣卫连忙上前,踩着草鞋的大脚在陆炀的肩上发狠一踹,咔嚓一声,凄厉的惨叫被泡进了鸿蒙街的臭水沟里。

锦衣卫小心翼翼地把万枫的脚捧了起来。

“干爹也太不爱惜自己。”

万枫抽足,不冷不热道:“谁在城外接应他,查着了吗?”

“回干爹的话,都查清了。”锦衣卫捧上一叠黄纸,“您瞧,陆炀在北镇抚司做了四年的镇抚使,时间不长,可也发展起了自己的眼线。”

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指在纸上点点画画,“他被革职后,看着是收拾了铺盖卷家逃窜,实际上不过是躲在外郊的宅子。照您的吩咐,这几日没有派人打草惊蛇,这小子的眼线足够松懈,他才敢在中京内外自由出入。”

万枫望着那纸上纵横交错的路线,眉头略皱了一下。

“竟来回了这么多次。”

“是,看着是进城参市,可他那宅子里不过是一个老娘和一双妻儿,这个频率实在可疑。”

“没逃,妻儿也没转走,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鼠窜。”万枫笑起来,“你这是看准了有人会保你啊。”

锦衣卫会意,拎起他爬满蛆虫的衣领,逼迫陆炀抬起头来。

陆炀剧烈地咳嗽,嘴里灌满了粪水,一张脸黄臭不可闻。

“……你!”

“我问你。”万枫面不改色地低头看他,“你在等什么?”

陆炀哑着喉咙只是嘶吼。

“你说不出,我替你说。”

万枫怀里揣着陶瓷白釉的汤婆子,大红的长袍刺了黑金蛟蟒补子,雪地里分外扎眼。

“你觉得我若要杀你,不需要多等这几日。你觉得我革了你的职是一种试探,试探你和郎邪是否真的有私交,故而你故意频繁出入而非一走了之,以为这样就能免除你逃去投奔郎邪的嫌疑,从而打消我的猜忌。”

万枫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你啊,是在等我保你呢。”

汤婆子有些冷了,万枫捂得更紧了些。

“可惜了,你和郎邪有没有私交,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用知道你父亲出身是郎家军所属的军户,你那十三岁弟弟是郎家军替你收的尸,就足够了。你在北镇抚司忍气吞声四年、匍匐在我脚下当狗,以为足够折辱就能叫我放松警惕……”

万枫微微一笑。

“可惜,你信虚与委蛇的感情,我信白纸黑字的事实。我没信过你,以前不会,现在更不可能。”

万枫把一张沾了血的小像扔在了他面前。

“这是你儿子为你画的。放心,我不像你爹,斩草一向除根。”

陆炀怒目欲呲,万枫敲了敲汤婆子,宋茗会意,一声口哨,几只嘴角流涎的恶狗立刻飞扑上来撕咬起他的五脏六腑。

不一会儿便只剩下一具发烂的骸骨。

……冤冤相报啊。

万枫说:“起轿,走一趟陆家外宅。”

满山野的枯草从雪地里探出头来,陆年芳攥起一把沾了泥的雪团就要往嘴里塞。

却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按住。

“莫吃,吃了要坏肚子的。”

陆年芳抬起一双没有半分光彩的大眼,漆黑的眼底一片木讷,张开嘴只会发出空洞的啊啊声。

面前这个极美极香的人儿缓身蹲下,拿走了他手中的雪团,换成了一块剔透软甜的蜜糖。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名……名……”

宋茗看不下去了,不耐烦道:“痴儿一个,陆炀都当他死了,老祖宗还折辱自己问什么。”

万枫只是看着那小孩儿狼吞虎咽地吃光了蜜糖,又津津有味地嗦起自己沾满糖粉的手指,眸光暗了暗。

“世人都知陆炀之子陆年华聪颖过人,甚得郎邪赏识,堪称是虎父无犬子。却不知他还有一痴傻小儿,因动了郎邪的心爱宫灯,而生生被折断了半条胳膊。”

万枫把小孩儿抱起来。

四岁的孩子分量已经不轻,抱在肩上有些吃力,万枫却没有松手。

“还记得名字吗?”万枫盈盈一笑,“告诉我好不好?”

陆年芳看痴了,竟怔怔道:“年……年芳。”

“年芳……”万枫略一沉吟,“永叔诗云,年芳转新物转好,逝者日与生期遥①。意头不错,可惜落俗了些。”

万枫为他揩去嘴角的糖渍,“日后你便与我姓,姓万,名期遥,如何?”

一众小太监连着锦衣卫都愣在当场。

宋茗嫉恨的连衣角都要拧碎。

老祖宗赐名姓,何等的荣耀!真不知这痴儿怎的有这样好的运道!

陆年芳跟着念了几遍,仿佛是记住了。

万枫欣然,携他上了轿。

宋茗恨恨道:“陆家满门抄斩,这小子一直弃养在外头,方能逃过一劫,倒是运气好。只是不知老祖宗何必留下这孽根,日后岂不成祸患?”

“痴儿才好。痴儿爱恨皆摆在面皮上,省得我猜。”万枫有些困,倚着车窗闭上了眼,“留他一命,算是给我积点阴德。”

宋茗心里知道这不可能。

老祖宗是从阎王殿爬出来的人,当年关中之乱,万枫算是历尽了人间至苦。九死一生在宫里得到一条生路,又被陆炀之父塞进诏狱,受尽极刑。

而那时候,他才十九岁。

尚未加冠,便险些断头。

“只是这痴儿虽乖觉,却难为老祖宗所用。”

万枫勾起一抹笑。

“有没有用,谁知道呢。”

倦意袭来,万枫昏昏睡去。万期遥虽然憨傻,倒也听话,只顾坐在万枫怀里啃着糖藕。

轻轿抬过太医院,万枫沉沉转醒,道了句停轿。

“期遥,进去看看。”

万期遥懵懵懂懂地跨过门,瞧见了跪在院中地上的青衣男子,脊背被柳鞭打的皮开肉绽。

万期遥吓了一跳,手中糖藕骤然落地,他跌跌撞撞地就要往万枫的方向跑。

柳寺微抬起一双血丝猩红的眼。

“万枫。”他勾起一笑,“要秘药的话,没有了。”

万枫懒懒道:“本来今日也不是为这个来的。”他指了指万期遥,“新收的狗崽子,帮我瞧瞧吧。”

①出自欧阳修诗《绿竹堂独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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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斩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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