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清晨，小九自床上翻身而起，下地时，就瞧见了窗边榻上仍旧在睡梦中的纪风月。
小九放轻了脚步，拉开了房门，回头望了望。
见他并没有被自己吵醒，小九不由得暗暗舒了一口气。
昨晚回去的路上差点碰到了巡院的护卫，她吓得来不及闪退，就被纪风月一把捞入了他的房间躲避。
见他一声不吭在榻上窝了一晚，小九有些歉意，但不多。
房门被虚掩的那瞬间，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眼中尽是清明。
园子里的落叶越发多了，扫地的仆人在园子里拿着扫帚忙忙碌碌。
伫立在纪郦门前，小九内心忐忑不已。
“九姑娘，怎的不进去？”
端着药膳的奶娘忽的在身后出现，小九惊得退后了几步。
“哎呀，都说了没有小姐的传唤，莫要进屋！”
奶娘听得直皱眉，里头这般骄横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小枝。
小九抿唇，抓紧时机，合袖立在门边，沉默不语。
这小枝……奶娘越发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而朝小九笑得随和：“九姑娘，随老身进去吧。”
小九调整了气息，抬步跟在了奶娘身后。
一夜过去，也不知道里屋那位现在是一副什么情态。
床帘被卷起，纪郦披好鹅黄衣氅，缓缓转过身来，“九姑娘……你来了……”
奶娘盛好一碗药膳，示意小九端过去。
小九点点头，快步走向她，“小姐今日的药膳……”
“嗯，有劳了。”纪郦拂了拂云鬓上的绒花，脸上的妆容精致，眼角却有些泛红。
用完药膳，纪郦别过头，极为浅淡地瞥了眼窗边的丫鬟，“小枝，你今日留在园子里，莫要随我出去了。”
“可是，往日奴婢都是跟着小姐出府的……”
纪郦身旁的奶娘终究还是出了声：“小枝，你昨日照料不周，连累小少爷落水之事，小姐不追究，家主那边如何说得清？”
小枝脸色骤变，急忙跪下，伸手便要够到纪郦的雪色裙裾，却被后者当即闪避开了。
“小姐，小姐，奴婢无心之失，小姐，念在奴婢跟在您身边这么些年，可怜可怜奴婢吧……”
无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纪郦摇摇头，掩在袖內的手绞着手帕，轻叹：“谁来可怜觞儿呢……”
抬步出了园子，纪郦偏头，犹疑地望向一旁的小九，“九姑娘……”
小九垂首，“小姐日后只管唤‘小九’便是……”
纪郦敛了敛眸，“小枝陪了我这些年，我本可以保下她……”
小九不假思索，极为自然地接话：“只可惜她犯下过错仍旧不知收敛脾性……在府中过于惹人眼目……”
纪郦掀了掀眼睫，眸中亮了些许，“奶娘果真不曾看错人……”
“小姐谬赞。”小九收拢了袖子，伸手扶着她登上马车。
纪家祠堂。
“老夫人，人已经押过来了。”奶娘立于门槛前，抬手轻叩门扉。
跪于蒲团的锦服老妇转动着手里的佛串，嘴里低喃：“佛祖恕罪，老身也是迫不得已。纪家的秘密，不能传于外人之口。”
门口的奶娘会意，扬了扬袖，台阶下被护卫摁住的小丫鬟被捂着嘴捆上麻绳装进了麻袋。
“唔唔唔——”麻袋被抬走，也渐渐没了声息。
祠堂内的锦服老妇被奶娘扶着站起身，“今个儿，便是觞儿回府的日子。”
“正是。”奶娘弯眉，“老夫人可要见见？”
纪老夫人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拨动着手里的珠串，“郦儿的画像被送出去那日，你我何尝不知，一切，便等着今日了。”
奶娘垂首，不发一言。
纪老夫人迈出了祠堂，看了眼宽敞的院子，深邃的眸子透露了几分阴霭，“从此，纪郦便是我纪家，嫡亲的二小姐。”
奶娘紧紧跟在其旁，点头称是，随即不住低吟出声：“少爷的生母……”
纪老夫人扭过头，颇为不屑地撇嗤：“一个已故的外室，不足为道也。”
奶娘点头，“奴婢这便去办。”
一辆华丽的马车在城南的别居前停下。
一个三岁左右的孩童被仆人牵了出来，孩童盯着那辆马车，皱着小脸，摇摇头，转身就要往回跑，“不，不是娘亲的马车……”
孩童被仆人腾空抱起，一对小腿在空中胡乱蹬着。
“放开！放开我，我要娘亲！娘亲……呜呜呜！”
坐在马车里的纪郦听见了熟悉的哭声，忍不住揪紧了手里的帕子，作势便要出马车，却被小九一把摁下。
“小姐安心坐着，我去便是……”
“小九，”纪郦眉头微颦，叮嘱：“力道轻些……”
小九揣着不安的心出了马车，既是昨天自己救了这个小纪觞，今天该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小少爷，快看，昨日救你的姐姐……”仆人说着，将怀里扑腾的小孩童顺势塞进了小九怀里。
怀里热腾腾软乎乎的一个团子，小九一时间愣了一下，随即被团子那肉乎乎的小脸戳到了萌点，“唔？姐姐？”
声音也好可爱，稚嫩中多了几分天真的信赖感……
真的不能抗拒长得好看的人类幼崽啊。
小九一想到怀里这个就是未来的光风霁月般的状元郎，顿时一个激动。
“唔唔唔……”小纪觞扭头又哭了起来。
小九一头雾水。
仆人见状，苦笑：“九姑娘，力道轻些……”
小九眨巴眨巴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点紧张，抱着小团子的力道过于大了些。
“别哭啊，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哦……”小九柔声低低哄着，手里的力道放轻的同时不忘加快脚步钻近马车内厢，生怕他挣扎之余掉下车。
让小九意外的是，小纪觞进了车厢内，看见眼前人，马上换了一张甜甜的笑脸：“娘亲……抱抱！”
纪郦扬唇，伸开双臂将小团子收入怀中。
成功转接了烫手山芋，小九长舒了一口气。
纪郦抬眸，盯着小九一言不发。
小九被她幽深的眸子盯得颇不自在。
马车调转了头，直奔纪府。
一路上集市喧闹声不绝于耳。
繁华的江南……
富饶之地，所言非虚。
“娘亲……我们去何处？”
纪郦拿起手帕一点点擦干净他眼睫上挂着的泪，目光温柔如水，“娘亲带你回家。”
“回家？”小纪觞抬起小脑袋，皱了皱鼻尖，声音脆生生的，还染了些刚哭完的鼻音。
小九感觉要被这只小幼崽萌化了。
小幼崽伸手扒拉着纪郦的肩头，把小脸靠在她的怀里，没一会儿就有了困意。
“嗯，”纪郦扬唇：“带你见祖母。”
小幼崽打了个哈欠，莹润的唇小声嘟囔着：“祖母……”
怀里的小纪觞睡沉了，纪郦抬眸，这才幽幽出声：“小九。后日，我便要入宫了。”
小九眨了眨眼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
纪郦敛眸：“后宫不比宅院，凶险异常，我不愿你……”
“纪小姐放心，我说了，你我难得这般投缘，此番入宫，请允许我随侍左右。”
纪郦张了张口，原本准备好的话术一时间竟被小九这番肺腑之言堵了回去。
小九凝眸，勾了勾她的指，“只盼着小姐能惜命些，毕竟……小少爷还在等你……若是来日有机会相见……”
纪郦扶着小纪觞的背上的纤指蜷缩了些，她抿唇，淡然不语。
宫苑深深，也不知能不能有机会再见到觞儿……
月上凌空。
平白添了几分寒凉。
主堂中，纪老夫人拄着手杖，背过身，任由身后人行跪拜之礼。
“娘……郦儿对不住您……”
“觞儿自此之后，会跟在我身边，我会让纪橪替他找最好的教书先生，好生教导他。只不过，为了给宫里那位一个交代，纪觞从此不复存在，他会有一个新的名。”
纪郦深深叩首，含着泪，嘴角噙着苦涩的笑，“多谢娘……”
纪老夫人闭目，指尖一遍一遍拨动着珠串，叹然：“你身为纪府嫡亲的小姐，入宫后莫要忘了处处谨小慎微，我们纪家，丢不起任何颜面。罢了，我乏了，你且退下。”
纪郦合袖，起身，缓缓带上了门。
月光一如昨夜，皎皎明朗。
走到了熟悉的院落，纪郦下意识望向书房彻夜不灭的烛火，他竟躲着自己……
次日清早。
纪郦同手底下的人交代着事项，忽地感受到裙摆被轻轻拽了一下。
她低头，对上了一张笑眯眯的小脸。
“娘亲去哪儿？”
纪郦垂手，抚上他像极了自己的眼，弯唇：“宫里有片柳林，很是好看，娘亲替觞儿找找。”
纪觞歪着小脑袋，鼓着腮帮子认真思考：“父亲说快过年了，来年，娘亲会带觞儿看柳林么？”
纪郦蹲下，抬手紧了紧纪觞的衣领，随后捧着他红红的笑脸，哽咽不已：“来年……娘亲便带着觞儿一起去看。”
立在不远处的小九将此情此景一并收入眼底。
纪郦身为几年前纪家主母收入膝下的养女，纪橪是纪家的嫡子，纪家老爷死后，纪橪便是纪家的家主。
这一点，从来不曾变过。
唯一暗流涌动的，便是那养女与家主的秘事，包括，别居的那个不可为外人言说的孩子……
而如今，纪郦入宫，摇身一变成为纪家的嫡小姐……
小九轻叹：“那个孩子……”却只能对外宣称是纪橪与已故外室的孩子……
毕竟纪觞，是纪橪和纪郦的儿子。
纪郦费力地弯唇，朝她缓缓踱步而来，“这件事没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都已经灭口了。
转眼间三日之期便到了尽头，纪郦被小九扶着上了系着红绸和灯笼的马车，再次回头望了眼深深的宅院。
他竟是连见自己最后一面，也不愿么……
放下帘子，纪郦靠在软垫上，缓缓垂眸。
纪府门后，锦衣男子滑坐在地，双目无神。
一旁的小纪觞鼓着腮帮子吹着手里的风车，美滋滋嘀咕：“娘亲去寻柳林了，来年便能带我去看。”
锦衣男子骤然抬头，如同垂死之人忽然有了生气。
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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