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慎回家之时,远远见刘宪的马拴在门前树下。
民间有言,响鼓不用重锤。他自觉今日告假便是表明心迹,正常人哪能不懂他的意思?可新安公主仍与幼时如出一辙,好像一只怎么敲打都只会叮咣乱响的破锣。
他无奈叹气,只得转身避走衙署,往值房里整理这段时间搜集的水文资料。所幸公主并不会在浦城长驻,待军中将士修整几日,大概便会往安南去。
刘宪在谢慎家门前等了约莫两柱香的时间,始终不见他回返,最终只得悻悻往回走。
“公主有没有看不顺眼的人?”
王琨见她吃瘪,心下莫名有一丝喜悦,委婉提点她道。
刘宪想起成煜来,踢了一下马腹,点头道:“自然是有的。”
“若他心悦于你,成日来堵你的门,千方百计想见你一面,公主又作何感想呢?”
他循循善诱,刘宪却讶然,不悦道:“王大人误会了。谢太傅当年因我之故被贬交州,我心中自然有些歉疚,一心想要与他赔礼致歉而已。”
她脑子里忽而灵光一闪,一拍手掌,振作精神道:“连你都有此误解,谢太傅只怕更甚。你回头若遇见他,便告诉他,我对他并没有旁的心思,他也不必躲着我啦!那样的念头…想想怎么可能!”
王琨狐疑地看她一眼,有些意外自己竟然看走了眼。
但她若当真对谢慎无意,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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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远来疲惫,先在交州大营中修整。但刘宪从次日起,便需召集交州驻军将领和衙中一众官吏,商讨南征之事。
放眼座中,仍不见谢慎的身影。可昨日王琨一语点醒梦中人,刘宪只以为她先前太过热络,令谢慎误会她对自己有意,因此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集中精力,了解事情始末,倾听各方意见。
不同于朝廷官吏大多无甚所谓的态度,交州的官吏大都想积极介入安南之事。
刘道全在交州经营已久,衙中官吏大多唯他马首是瞻。上下意见都十分一致,想要支持安南王的庶长子李育。
毕竟安南王的嫡子一死,剩下的全是庶出。而李育在几个王子里实力不俗,取得胜算的几率远胜其他三人。朝廷若扶持他,付出的代价和阻力自然也更小。
刘宪蹙眉,质疑道:“所以诸位向朝廷修书,就是让我千里迢迢而来,给一个弑母杀弟之人撑腰?”
短暂的沉默之后,议事厅中爆发了激烈的辩论之声。因为公主明言李育是弑母杀弟之人,许多先前持反对意见的人也纷纷跳出来各抒己见。
但让大夏的将士为安南流太多血,显然并非明智之举,因此双方各持己见,一时并不能商讨出什么结果来。
直到天色将晚,刘宪见众人面有惫怠之色,这才抬手放大家各自散值。
等诸人散尽,她在座中沉思许久,这才起身,信步出门而去。
路过谢慎的值房,她下意识往那扇窗户的方向望去一眼。
今日谢慎仍告假,她一整日都未见着他身影。本以为值房中不会有人,可隔着窗台上盛放明媚的茶花,纱窗后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影。
她心中不由狂跳起来,好像幼时做坏事被抓个正着,莫名有几分紧张之感。
可谢慎早不是她的太傅,她又何必怕他呢?且他这些日子一直躲着不见她,难道当真还怕她喜欢缠着他?!
刘宪想起王琨的揣测,只觉得这样的瞎猜是无稽之谈,她于此事坦坦荡荡,他又何必避她如蛇蝎?
谢太傅或许为陈年旧事对她有偏见,可她如今早改了,想与他当面道一句歉,也向他请教一下对安南及交州事务的看法,就像寻常同僚一般。毕竟谢慎博学多识,人又勤恳,于许多事情都有独到的见解。
略一沉吟,刘宪转身往官署里去。
只是推开木门,里头却并无人影。望着窗台上开得正盛的茶花,刘宪几分狐疑,兀自走进值房中,往藤椅上一坐。
他许是才刚刚出门,片刻间又要返回,她想坐在这里等等他,与他解开心结,畅所欲言。
谢慎的案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砚台里还有未干的墨,砚池里映着葳蕤花草,隐约可见一汪碧色。案头摆着一摞书,刘宪随手拿起一本,上头字迹俊逸出尘,遒劲中见妍媚,比之这几年她搜罗的书籍,更见几分从容淡定。
这是一本记述交州水经地理的图籍,旁人看着只觉枯燥,刘宪却看得津津有味,不觉仰靠在藤椅中,抬腿搁在案角。这是她爹惯来最爱的动作,她有时独自看书,看到惬意时,下意识就将这动作学了个十成十。
谢慎洗笔回来,推门便见兴安公主坐在自己座上,姿态极为随便,用一双被水泡得变形,沾满泥污的小皮靴对着他。
她手中的书举得高高的,将整张脸藏在那本水经地理志下,谢慎站在门口,默然望她片刻,而后还是推门走了进来。
他躬身与她行礼,只是刘宪却没有反应。
谢慎不由无奈,想起这几日一直对她避而不见,她兴许一直憋着股劲,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他不由将腰弓得更低,重又与她问一声安,而后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谢慎蹙着眉头,上前轻轻抽走刘宪手中的书,却见少女眉眼轻阖,静美如瑶台仙子,嘴巴却张着,非但打鼾,还流了一串口水挂在嘴边。
她连日来与将士们千里行军,餐风露宿,自然疲倦。身为主帅,诸事繁杂操劳,到了浦城,只休息了半日,便又连轴转。此时累极,坐着看书,片刻间书上的字就开始打架,不意竟睡了过去。
她这睡姿差,睡相自然也不佳。谢慎望着眼前的新安公主,不由犯了难。
而后决定仍将那本书再轻轻塞回她手中,装作未曾来过的样子,悄悄离去。
只是刘宪十分警觉,书卷才碰到她的手指,她已突然惊醒。因着心中一直记挂着战事,方才梦到正在硝烟战场中与人拼杀,手指被轻轻一触,已然出手如电,反手就紧紧扣住了谢慎的手腕。
少女的眼眸睁开,如明珠炽艳,举止之间,动作坚定而利落,出手也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果断凌厉。瞧着身形纤瘦,爆发力却惊人,手腕被她钳一下,好似被什么猛兽咬一口,幸而她很快意识到什么,立即松开了钳制。
“谢太傅?”
刘宪瞧着清明,脑子里实则有些回不过神。
谢慎垂目一瞥,见手腕青了一片,心下暗惊,却不动声色,拱手与她行礼道:“下官谢慎,拜见新安公主。”
谢慎喜洁,仪容从来收拾得妥帖,不论多狼狈的处境,衣角总纤尘不染。
刘宪望着搭在他案角的小皮靴,擦了擦嘴角口水,心中有些懊恼,她怎么就这样睡着了呢?原本想叫他刮目相看的…
她尴尬地收回脚,见桌角挂着巾帕,伸手扯过,想替他擦擦案上沾染的尘灰。
“这是下官伺候笔山所用。”
谢慎出言阻止,见她面色懊恼尴尬,语气到底柔软几分,温声道:“公主不必拘束,放着下官自己收拾便是。”
刘宪点点头,渐渐在他面前找回素日的坦荡随性,关怀道:“谢先生…你疼不疼?”
只是她才睡醒,嗓音几分沙哑,听着别有几分蚀骨的暧昧。
话音落,她自觉有些不妥,抬头去看谢慎,见他似乎未曾察觉,只不动声色收拾着案上书籍,心中又悄然松了一口气。
谢慎摇了摇头,默然收拾片刻,而后与她开门见山道:“谢慎一介流人,公主不应与我为伍。免得将来家中父母怪责。”
刘宪未与他说心中一直绸缪的大事,想起昨日王琨疑心她心仪谢慎,生怕他当真因她屡次三番寻他而误会,因此摆手笑道:
“我又不是恋慕你…”
可她说着脸色一变,只觉得脚下似乎碾到什么柔软又坚韧的东西,倾身往藤椅下一扫,正见一条拇指粗的竹叶青被碾在脚底,绞成一团。
刘宪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冷血滑溜的毒蛇。这一眼,顿时令她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里,身体已快过了脑子,一蹦三尺,手臂攀紧谢慎肩头,一双腿牢牢盘在他腰间,花容失色催谢慎:
“蛇、蛇、蛇!谢先生快点,跑快点!”
谢慎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暖香扑上脸颊,湘妃色的窄袖缠在脖颈上,一睁眼,霜色薄绡纱的兜衣拼命往他唇边凑。
那一袅玲珑浮凸,引人遐想连篇。谢慎面色忽而红到耳根处,想将她扒下来,却无从下手。
他匆忙用袖子托住她的腿,两步走到值房外,拉了拉她的衣袖,沉声斥她道:“刘宪,下来!”
因为远离那张令人心有余悸的藤椅,刘宪渐渐放松下来。
他为避嫌,极力将头转开,不去看她的衣襟。轮廓分明的侧颜绷到极致,刘宪从不知道,谢太傅的额头那么英挺轩朗,眉眼那么深邃迷人,鼻梁挺直处如山峦险峻。
只是他唇线绷得直直的,显然克制着什么。
刘宪望着面前的青砖木门,本不觉得交州衙署简陋狭小,这一瞬却觉得空间逼仄,压得人呼吸不畅,空气里一股尴尬的氛围弥漫。
“谢先生不必误会,我对你并无非分之想…”
刘宪只觉得面颊有些热,清了清嗓子,故作坦荡与他解释。
谢慎咬牙,“小小年纪,成日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还不快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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