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进殿来,没有穿孝服,只穿了一身浅青色的素服。
脸上看得出有强忍的哀戚,却看不出一丝怨恨。
用这个表情在郭夫人面前扮演一个不知母亲之死背后隐秘的少年,是最合适的。可谓恰到好处。
我不知他是否对着铜镜练习过,竟能将分寸拿捏得如此精准——又或者,自幼生长在魏宫,他早就不需要看镜子,便可以准确控制自己面部表情。
他向郭夫人恭敬行礼,又与我两相见礼。我垂着眸子,视线避开他。
他的视线也没有落在我身上。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
郭夫人赐他坐。
我忙道:“夫人与齐公母子叙话,宜阳不打扰了,便先告退了。”
郭夫人美丽的眼睛眨了眨,似乎稍稍观察了一番我与曹叡之间有无涌动的暗流,柔声道:“好。”又吩咐素琴道:“你们这几日多陪公主四处走走,帮公主熟悉各个宫室。如果公主缺了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尽管报过来,从我这里取。公主远来不易,尔等尽心侍奉。”
我谢过她,告退。
出了昭阳殿,我问素琴:“齐公适才向夫人请安时,语调中有哀伤,宫里可曾发生什么事?”装作懵然无知,装作与曹叡并不熟稔。
甄夫人的死本身在魏宫之中并不是秘密,素琴要长久服侍我,要与我建立友好的关系,就不能对我隐瞒——因为我迟早会知道,而她不答,便是白白得罪了我。
具体如何把这件事说出口,很能看出一个人的秉性和所处阵营。
素琴敛眸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齐公生母甄氏因对陛下不敬,已于前日被陛下赐死。此事极犯陛下忌讳,公主知道便好,切莫过多打听。”
我没有说任何同情曹叡的话,淡淡追问:“陛下可曾迁怒于齐公?齐公此来,是向郭夫人寻求庇护么?”我是敌国公主,为求自保而浅浅刺探些消息在他们眼中是自然而然的事。
素琴道:“奴婢不敢妄自揣度圣心,亦不敢随意揣度齐公的心思。”
我点点头,没有为难她。
先前在来洛阳的路上,我曾大致向曹叡打听过曹丕的后宫。但在素琴面前,我假装无知,让她大致介绍几位夫人的情况。据说最得宠的是郭夫人,此外较为得宠的还有曹协的生母李夫人、曹礼生母徐夫人、曹霖的生母仇夫人、无子的阴夫人。
我命素琴引我依次拜见。
素琴在旁道:“奴婢愚见……公主殿下不先去见见仇夫人么?”毕竟曹霖一路护送我入京,按理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她这句显然带有刺探,我简洁道:“不必了。”暗示她我这一路与曹霖乃至曹叡的相处并不愉快。
路上我问素琴:“昭阳殿中多有紫色装饰,夫人和侍女们也穿紫色,是因为夫人爱紫色么?”
素琴答道:“是陛下爱紫色。”
我便当着她的面吩咐小翠:“往后为我装饰时,都避开紫色罢。”
李夫人居于清徽殿。
侍女衣着与殿内装饰皆俭素,远远不能与昭阳殿相比,甚至不如我住的鹿鸣院。
比起郭夫人,李夫人算不上什么惊为天人的绝色。柔和的鹅蛋脸,皮肤干净,不像魏国时兴的那样面敷白粉。眉毛细细的,颜色淡得像烟雨笼罩下远山的影子。安静澄澈的一双杏眼。看了令人莫名心里舒服熨帖的温柔长相。
我想起昨日所见的曹协,原来他的柔和容貌,是像极了他母亲,另掺杂了几分他父亲的清贵之气。
两厢见礼,李夫人问候我旅途如何,我答说平安无事。
李夫人点了点头,又问:“两位皇子一路护送公主,做得可还好么?”
我不知她此问背后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于是只含糊作答:“还好。”
坐近细看时,依稀辩得夫人眼角似有泪痕,不知是何缘故。
李夫人淡淡同我寒暄了几句,彼此无话,我便识眼色告退。
转而至承光殿拜见徐夫人,徐夫人便热络多了。浓眉大眼的美人,热情爽利,见我来,上前握着我的手笑道:“我正想着去鹿鸣院探望公主,又怕公主旅途劳顿,刚安置下,正是忙碌疲惫的时候,我去反而添乱。没想到公主先来了。”
我送给几位夫人的见面礼一视同仁,而徐夫人为我备下的礼物则比先前两位夫人都重:各色金玉首饰不论,几匹绛地流云蜀锦,说北方比夜郎苦寒,给我做衣裳穿;另有一盒石蜜,澄澈如冰,色泽金黄,说是甜甜的,吃了心情好,慰藉我思乡之情。
旁边名唤榴花的侍女帮腔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并非寻常石蜜,乃西域进献陛下御用的贡品,我们夫人深蒙陛下恩宠,才获赏赐几盒。夫人平日不舍得用,因看重公主,便择了一盒好的送与公主。”
我忙致谢。
适才在清徽殿没有见到曹协,却在承光殿见到了秦公曹礼。
魏国的几位皇子容貌皆俊俏,但各自气度不同。曹礼个子瘦小,一双狐狸眼,弯钩鼻子,嘴角永远噙着一丝笑,满脸的精明讨巧。
徐夫人给我备了一份礼,曹礼另为我备了一份:一盏光芒温然的雁鱼铜灯,并一盒芬芳清远的苏合香。
“恐公主不惯北地苦寒长夜。”他解释道:“此灯烛火不惊风,此香安神助清眠。愿……光影香气,能伴公主晨昏。”
香料。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刚到大魏那晚和曹霖双双中了迷情香。
这盒香,我绝不敢用。
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含笑谢过秦公美意。
至于他话语里的暧昧,我刻意装作不察,毫无回应。
徐夫人在旁笑道:“礼儿这孩子,一向是温文尔雅、心思体贴,就连我为公主准备礼物,都没能有他这份心细。”
我温婉含笑不语而已,并不接茬,略坐了坐,就忙告辞,不愿沾惹任何嫌疑,给任何人造谣生事的机会。
徐夫人再三留我,我笑道:“承蒙夫人厚爱。只是,为了周全礼数,宜阳今日还需拜会另外几位夫人。改日再来叨扰。”
我出了承光殿,心底冰霜凝结,寒意层生:徐夫人心里打的算盘,明显是撮合我和曹礼。若我嫁与曹礼,夜郎国便站在了曹礼一队。此时曹叡受母亲连累,明明身为嫡长子却直到黄初二年都未封太子,地位岌岌可危,各皇子及其母妃难免打起夺嫡的主意。
他们夺嫡是他们的事,怕只怕,这当中有些人要把我当作棋子、要暗算我。
一想到魏宫之内群敌环伺,我便感心头压抑,只能强行将种种心事压下,往仇夫人的猗兰殿去。
仇夫人生着一双圆润的的杏眼,眼睫长而密,眼神温软,看人时总像含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楚楚可怜。她身量纤细,甚至有些单薄,穿着宫廷制式的曲裾深衣,显得空落落的,仿佛不堪其重。行走时,她总是步子又轻又小,裙裾几乎不扬,像一朵云无声飘过。然而粲然一笑,又是百媚丛生,如春日暖阳,令人心生温存,难舍难离。
我一个女子,见了她这副温驯如鹿的美丽模样,都忍不住心生怜惜,不难想到曹丕见此美人会作何感想了。
曹霖也在。满脸的窘迫。他根本不敢看我,一张白脸,脸颊血红,红到耳根。
我进殿后见曹霖在此,心生讶异:莫非曹霖没有将我们路途发生的事告知他母亲?就算他母亲不知情,他本人为何不寻借口避嫌?
思及此处,再联想到曹霖的羞窘表情,我豁然开朗,旋即不由得手指发凉,后背森然生出一层冷汗:那晚给我们下药的幕后黑手,竟然是她!
曹叡千防万防,恐怕也万万想不到,会给我和曹霖下药的,是曹霖的生母仇夫人。
他一个以保护母亲为毕生使命的人,怎么会怀疑有的母亲连自己的亲儿子也要算计在内呢?
不。
很快,又一个念头击中了我。
就算曹叡当初对仇夫人失于防范,事后查案真的没有看透仇夫人的阴谋吗?
他是被蒙骗,还是在骗我?
我正心思盘旋,忽然有宫人进殿,行至仇夫人身侧,附在耳边密语。
仇夫人柳眉微挑,看口型是问了句“确定?”
宫人似乎是郑重做了某种保证。
仇夫人难掩喜色,几乎是强行聚拢着眉眼间的肌肉,才不至于眉飞色舞。她遣那宫人退下,换一副唉声叹气的面孔,向我和曹霖通报最新的消息。
齐公曹叡受甄氏牵连,被废为平原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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