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凝知眼底的阴霾慢慢消散于无形,他松开按住书箱的手,朝祁荀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方才你的言论我很是欣赏,或许是我的成见太偏颇,导致对你产生了某些误解,从现在开始,我为自己的过失向你道歉……祁荀,你会既往不咎,对么?”
祁荀缄默地凝视近在咫尺的人,他不发一言,静静等待对方道出后话。
只见景凝知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叠宣纸和一本诗词赋文,脸上的笑容依旧,“这个是我之前遗留的抄书课业。”
对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祁荀的桌案上,旋即从衣裳里拿出满满一袋铜钱,他在掌心掂量几下,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景凝知把钱袋递至祁荀身前,开口道:“你若是肯替我把这本赋文抄完,袋子里的钱就都归你。”
“我不愿帮你,也不要你的钱,拿回去。”祁荀把桌案上的纸和书推回去,拒绝的眼神极其笃定,因为他不信景凝知的目的如此单纯,这表面可见的金钱与人力的交易,大概是引诱他入坑的障眼法。
景凝知见祁荀毫不犹豫拒绝,也不气恼,他硬生生把钱袋塞进对方的怀里,语调渐冷,“我知道,你远在济川的母亲需要钱,她的病恐怕不足以被你父亲微薄的收入所支撑,我早就说过,你需要认清现实。”
“再者,我付钱,你出力,这无关乎于任何肮脏事,况且我若直接把钱给你,你岂不是太没面子?”景凝知好整以暇地撑脸盯着祁荀,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
一时之间,祁荀竟觉得景凝知的话并无错处,他的确急需用钱,对方也的确没有辱没他的自尊,他又有什么再度拒绝的理由?
祁荀斟酌片刻,便握住怀里的钱袋,僵硬地伸手把纸和书拿到身前,他修长的睫毛微垂,声音清冷,宛若霜月,“我答应你。”
“嗯,这才是明智之举。”景凝知站起身,轻拍祁荀的肩膀,手中的黑折扇被重新打开,他上下扇动几下,卷起微风拂面。
景凝知拿起自己的书箱,一步一步朝学堂之外走去,“国子监会在戌时关闭,你今日之内交付予我,待会我让家仆回来接你。”
金色的夕阳洒在景凝知的背脊上,把他的倒影拉得很长。他在跨出门槛之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不忘瞥眼看向坐在桌案前的人,眼底一抹讥讽随之生出,“蠢货。”
彼时长廊尽头走来两位书童,他们是负责管理内务的人。书童们站定于景凝知的身前,不等对面两人开口,他便率先出声,“我是最后出来的人,此间学堂内已无多余之人,二位不必费力检查。”
他顿了顿,又继续补充道:你们临走时记得关门……要锁紧,莫要让苍蝇飞出去。”
“是。”两位书童缓缓颔首。
景凝知挥动手腕,语气轻佻,“不必多礼,你们去检查别间学堂罢。”
等景凝知目送书童们离开后,他再度回首望向被金辉包裹的祁荀,对方很努力,也很认真。这恰巧是景凝知最希冀的,这世上总有些自诩清高之人,但只要拿出钱,他们所有坚持的东西,都会变得低贱如敝屣。
朱雀街一如既往的繁华,景府的马车急速驰使而过,景凝知坐在车内掀起车帘,将窗外的琳琅尽收眼底。无需多久,外边的车夫便叩响车壁,提醒他已经抵达国公府。
景凝知悠闲自在地从马车上走下去,他边走边告诫车夫说:“祁荀今夜不归府,你不必驱车候在国子监。”
“是,少爷。”车夫应下后,便调转车头,把马车停入国公府后院的马厩附近。
景凝知刚踏入府邸大门,三位婢女便纷纷拥上来,为他沃盥和更衣。
他把黑色的外袍交给婢女时,指着这件染有蛇血的衣裳,旋即冷声吩咐道:“把这个扔掉,衣裳被不干净的苍蝇碰过,若还留在府中,有乱母亲安宁,我嫌晦气。”
婢女闻言,双手捧着外袍朝别处走去。其余两名婢女帮景凝知洗完手后,也跟着小步退下。同时他已驻足于府邸的祠堂前。
景凝知顿时收敛所有的烦闷与骄躁,款款走至祠堂的供奉台前,他熟练地点燃青香,将其插入尚还有未燃尽青烟的销灰钵内,他缓缓松开手,往后退几步,目光始终停在放有母亲灵牌的铜龛上。
他双膝跪在蒲团垫上,身躯挺直如松,双手交叠于胸口,目光如炬,仿佛他的亡母已然立在身前,目光慈祥地看着他。
景凝知慢慢躬身,向铜龛内的主人叩三拜,心中、眼里尽是虔诚与思念。
景凝知的母亲温氏在他四岁那年,便撒手人寰,世人皆言慈母多败儿,但曾经年幼的他并非像如今这般顽劣,那时候他虽生性娇纵,但善心尚存,当初的他甚至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性善论主义者。
十几年前,景丘时常奔波于开国的变法,以及冗杂的政务,对方少有时间归家看望妻儿,于是打理家务、陪伴景凝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地落到温氏肩上。缺少父亲陪伴的孩子比同龄人要多几分柔情,善良至深时,景凝知连饿死在路边都野狗都会亲手埋葬。但自从温氏离开他以后,跪在祠堂整整三日的景凝知眼底逐渐麻木,因为他知道,往后自己再也没有依靠。
他可以体谅久不归家的父亲,也理解对方没有参加母亲的葬礼的身不由己。可久而久之,哪怕他衣食无忧,也难免遭受非议和同龄人的排挤。年少已知世事艰,腐朽的人性让这个富家少爷再也没有任何怜悯之心。
所以他对抗人世薄情的办法就是纵容藏在心底的劣根滋长,亲自把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毁得面目全非。
最后的叩拜景凝知不急着回身,他不紧不慢地启唇,似是耳语,“母亲,孩儿明日再来看望您,愿您安宁无虞。”
景凝知离开祠堂时,苍穹之上灰蒙蒙的,几只低飞的麻雀停在檐顶,发出几声悲哀的嘶鸣声,似乎再过不久天就会下雨。
彼时立侍在祠堂外的婢女已经早早准备好他要穿的外袍,她轻唤一声,“少爷。”
景凝知从容地摊开双手,任对方为自己穿整衣裳。随即他便抬脚往秋花水亭独步而去,亭内隐约有两个身影晃动,其中一人是柏溪,另一人便是前几日来此,共谋戏弄祁荀的紫衣少年,檀闻深。
檀闻深放下手中的鱼饲碗,转头笑看向景凝知,“怎么样?那祁什么的,上当没?”
景凝知笑着摆摆手,迅速坐在躺椅上,手中的黑折扇摇晃几下,他才开口回应:“如你所言,那蠢货还真拿钱办事,被我困在了国子监,他今夜怕是回不来。”
“要我说,直接把他敲晕绑起来,照样成事,你还倒给他一袋子钱,不值当。”依靠在红木柱边的柏溪双手抱臂,眼中隐有不快。
景凝知散漫地摇晃躺椅,声音淡如丝,“他这类人,唯有一点点辱没自尊,才叫痛快,我期待看着他在自我和现实的压迫中摇摆不定,最后消磨秉性,慢慢妥协于我。”
“听你这般说,我已经有点期待那个人低如贱奴的模样了。”柏溪脸上的笑意更甚。
夜幕降临之际,倾盆大雨亦随风飘零降世,冷清死寂的国子监内,一盏微弱烛光映照出祁荀略显疲惫的脸庞,他落下最后一笔,然后搁置笔墨,抬手揉捏眉心缓解酸胀的双眼。
他不紧不慢地抬眸看向霓裳剪窗之外的雨幕,平静的心绪终在此刻得到波澜,他忙不迭收拾规叠好抄写完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把东西用布包住放进书箱的最内层,避免待会出去时宣纸被雨水浸湿。
等祁荀吹熄烛台后,匆匆穿过滂沱阵雨,往国子监的大门奔去。可他用手推门时,竟发现大门紧锁,四下无人,他索性迅速转身朝侧门走去,但结果依旧如此,他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祁荀还在心中抱怨,书童竟如此粗心大意,忘记了国子监关门的时辰。
他本想待在国子监内,或许到明日清晨就会有人来开门,但他忽然想起景凝知说过,今日之内要把誊抄的东西交付出去。
再三踌躇之下,祁荀的目光落定在墙垣上,他果断拿出包着宣纸的布,藏进衣襟里,旋即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墙垣,雨天的墙壁有些滑,他连续几次都差点摔下去,好在他最后还是翻出去安稳落地。
昏暗的街道边,祁荀没有看见来接他的马车,但他没有过多思量,继续踩着泥水坑,顶着大雨往国公府的方向跑去。
祁荀回到国公府后,只有一名婢女开门相迎,对方看见他时,眼里的错愕完全掩藏不住,“您不是……”
“抱歉。”他现在没有时间跟婢女解释,侧身往景凝知的住处走,遗留一地的水渍。
祁荀边走边把衣襟里的包布拿出来,所幸只有包布的边角被沾湿,里面的宣纸依旧干燥,完好无损。
等他叩响门扉后,屋内晃动的人影越来越近。在景凝知推开门的刹那,对方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眸光渐渐黯淡下来,“怎么会是你?”
此时的祁荀还没有察觉出任何的不对劲,他忙不迭把手中誊抄完毕的宣纸递给景凝知,“给你,我抄完了。”
只听景凝知冷笑一声,“正好。”
对方夺过他手中的宣纸,转身将其扔进尚在焚烧的火盆里,“我还愁雨天没有碳火,先拿这个垫垫,待会再让眷春去内务间取。”
祁荀呆愣在门口,寒风吹拂过他湿润的发髻,他不禁拧眉问:“你这是何意?”
“什么?”景凝知故作无辜道。
一时之间,雨水顺着祁荀的指尖坠落在地,他顿时明悟所有的一切,原来国子监突然闭门,不是书童忘时辰,而是景凝知最开始就在诓骗他、戏弄他。
“景凝知——”祁荀攥紧拳头,他红着眼看向置身事外的人,那双干净的狐狸眼中被蒙上几层初晨林间的薄雾,一时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毫不犹豫拿出景凝知白日给的钱袋,“你的钱还给你,你的恩,我受不起。”
“别开无用的玩笑。”景凝知瞥过他一眼,“你抄的东西我收下,所以这袋子里的钱……权当是我施舍给你的,如何?”
“滚。”祁荀已经被气到发抖,他一把拉开钱袋的绳子,旋即翻转手腕,让里面的铜钱接二连三地落在地上。
铜板砸地的声音清脆响亮,覆盖院外雨落砖瓦的声音,在最后一枚铜钱摔在地面时,祁荀猛地把钱袋扔在景凝知的脸上。
“从今往后,我不再信你。”
景凝知的信用度:-10086[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入国子监针锋相对(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