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荀的话音未落,他的视线便愈发模糊不清,身体摇晃之际,他忙不迭抬手撑住门槛。许是他在大雨中仓促奔跑的缘故,汗与冰冷的雨水交融,令他的额间发烫,浑身无力。祁荀咬牙深吸几口气,作势转身离开。
却不料他刚抬脚走半步,便两眼发黑,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潮湿的雨夜尚未停歇,漆黑的树影婆娑,被风雨吹折腰,万籁俱寂的朱雀街寂寥昏暗,唯独国公府亮起盏盏明烛,任为长夜里同皓月交相辉映的末萤之光。
一名手提药箱的医师踏入府邸,此人名为姬玺,汉阳南山人士,尽管他年已古稀,却依旧是承天当之无愧的现世华佗,是皇室贵族的御用医师。曾几何时,肆虐的肺痨病害死许多百姓官员,甚至就连先帝崇祖也难逃一劫,若非景丘带人赶往姬玺隐居的悬壶山,恐怕徽宋江山将覆灭于这场灾疫之中。
姬玺迅速把古铜色的油纸伞收起来,交给立在门口的婢女,随即他又跟着前来引路的婢女快步往宅院深处走去。
几声杖棍砸在皮肉上所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姬玺不禁蹙眉掠过走廊转角,映入眼帘的是景丘手执戒尺,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景凝知的背脊上,跪在地上的少年早已褪去外袍,以至于溢出的鲜血清晰可见。
但倔强的人始终没有因疼痛而吭声。
“自安,为何如此大动干戈?”姬玺的声音有些关切,脚步随之缓下来。
景丘扬起戒尺重重地打在景凝知的身上,旋即隐忍着怒愠把戒尺递给身旁的平安,只听他冷冰冰地吩咐道:“去,把少爷关在祠堂,让他跪在温夫人的铜龛前,未经我的应允,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是。”平安微微颔首作揖,然后转眼看向慢吞吞站起身的景凝知,“少爷,请罢。”
景凝知被带走后,姬玺立刻往前走几步,沧桑的眼底满是困惑,“自安?”
景丘抬手指向被暖黄烛光照的通亮的屋内,姬玺顺着对方的手看过去,发现里面依稀留有两三个侍女,她们正为躺在软榻上的人擦拭出汗的手和脖颈。
姬玺见状忙不迭握住药箱走进去,等景丘把侍女们遣散后,他便俯身替昏迷不醒的祁荀把脉,屋内沉寂良久,姬玺才松开手,抬眸朝景丘摇头叹息道:“这孩子内息紊乱,不止是温病引起的,他似是经过长年累月的劳累,让经脉受损,隐有气血两虚的症状。”
“姬先生,他的病可有迂回的余地?”景丘的神色凝重,眉头紧蹙。
姬玺点点头,不急不缓道:“你不必忧心,此症尚不危及性命,待会我为他施予几道灸术,再拿几包药,日后慢慢调养即可。”
闻言景丘才勉强松口气,他拱手道:“多谢姬先生,往后您和無疾若是有什么难处,景某定会鼎力相助。”
姬玺爬满皱纹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但施针的动作并未有所滞留,“自安,我知道这位于你而言何其重要,否则你也不会连夜让人拜访寒舍,唤我前来为他医治,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作为景国公,竟然会带这孩子回承天,难不成你是真心想收他为徒?”
景丘的眸光渐沉下来,脸上的表情慢慢收敛,他的声音干涩又沉闷,“……姬先生,您会相信天意么?”
“自我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便从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特别是他眼里的那份不可多得的至真至纯,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他是被徽宋选择的人,他有能力执政,治理天下以河清海晏。”
“我作为医者,不懂你们这些政客在想什么,但他现在还是个孩子,你若贸然把他不可背负的东西强加于他,他迟早会得心病。”姬玺停顿几瞬,把最后一根针刺入祁荀的肌肤,旋即他又继续说:“心病,无人能医治,即便是我也不行。”
“后果我都清楚,我会自负。”景丘如是说道,随后他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如今徽宋已是苦海泛舟,天下需要杰出的政治家、实干家,我不希望崇祖呕心沥血打下来的江山就此倾覆。”
姬玺为祁荀掖好被褥,双手放在膝盖,目光慈祥,“崇祖也好,承宗也罢,帝王若要一意孤行,万千贤臣也无法挽救。”
“自安,一将功成万骨枯,莫要太当真,别把自己搭进去,否则得不偿失。”
长夜阑珊,旭日初升时分,万物复苏,朱雀街再度恢复生机,袅袅炊烟飘向天边,忙碌整夜的国公府终在此刻得到停歇。
躺在纱帐内的人缓缓张开沉重的双眼,他抬手抵在额间,感受到高温已经退散,但意识仍旧有些模糊,同时他的两边脸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祁荀不紧不慢地撑起无力的身躯,扭头望向天光大亮的院外,心中暗自惊叹时候已经不早。
彼时一名捧着热水盆的婢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生怕吵醒还在养病休憩的祁荀。但当他看着坐在床榻边的人后,目光瞬间垂下,“祁公子,奴婢来为您沃盥。”
祁荀听到对方的称呼先是怔愣几下,随即才回神道:“我自己来。”
“是。”婢女捧着热水盆等祁荀洗完手后,便作势要退下。
祁荀见檀木衣架上空无一物,于是他出声拦住对方,“稍等,请问我的衣裳在哪?我待会还要赶去上课。”
婢女立刻回应道:“家主大人嘱咐过,您今日可以休沐,不必去国子监听学。”
祁荀扶住胸口咳嗽几声,他深知国子监的学业有多么来之不易,于是他强行站起来,“我可以去,麻烦你帮我把衣裳拿来。”
他见婢女有些犯难,索性继续柔声游说道:“眼下我已无大碍,但我不想落下课程,希望你能帮帮我,好么?若是先生问责下来,你就说是我强迫你这么做的。”
“……是。”婢女快速提脚往外走去。
没过多久婢女便带着祁荀的衣裳回来,他毫不犹豫抓起对方拿来的衣裳套在身上,随即又不管不顾地向府邸之外匆忙奔去。
祁荀途经回廊及月洞门,可就在他即将与右侧的祠堂擦肩而过时,祠堂内熟悉的背影把他的目光吸引而去,脚步亦慢下来。
他不禁睁大双眼看向跪在冷清祠堂内的人,对方衣衫单薄,黑发散乱,背脊上全是已经干涸的触目惊心的血痕。
祁荀下意识倒吸一口气,可单凭这点不足以激起他的怜悯之心,因为他不会以景凝知的痛苦来抵消自己曾遭受的苦难。
一时之间他狠下心,无视宛如空壳的景凝知,继续加快脚步往外走。
待祁荀走出国公府的门,竟发现一辆马车已然停靠在喧闹的街边,大概是景丘早有预料祁荀会这么做,才让家仆在此等候。
今日他终于不再是徒步前往国子监。
祁荀深感庆幸,但内心始终有什么东西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大概是人在生病时,情绪容易多愁善感,或许祁荀现在也不例外。
车窗外掠过无数光景,市井气息让祁荀心生几分痴迷。倏忽之间,一位手捧书信的少年转瞬即逝,他忙不迭起身扒在窗边往回看,只见少年郎正按照书信的地址,把手中的信件交给雇主所托付之人。
刹那的恍惚令他有些失神,他陡然忆起自己以前也如少年这般,白日把抄写完的书信挨家挨户地送过去,尽管他最后得到的铜钱只够买两三个馒头,但这足以让他得到片刻满足。其实并非是祁荀忠于做这类苦差事,而是在这短短几天里,他经历过这么多不公平的待遇,他有些思念济川的故乡。
马车逐渐停靠,祁荀的思绪也被拉回。他快速走下马车踏进学堂,众人见他坐在位置上时,脸上尽是诧异,但祁荀并未管这么多。尽管他没有来得及拿回书箱,但他凭借过耳不忘的记忆,顺利把魏夫子教授的所有内容记在脑海中。
黄昏落日时,学堂的课业就已结束。事后祁荀按照记忆回到昨日翻墙离开的地方,他想拿回书箱,但无论他怎么找也寻不到昨日被他搁置在柱子角落的书箱。
在他惆怅之际,虚弱的身体疲惫不堪,一名书童于无意间闯入他的视野。他上前向对方询问后,才得知自己的书箱被早晨洒扫的书童当作杂物,扔入后院的阁楼内。
祁荀再三确认后便往阁楼的方向赶去。
昏暗的阁楼里灰尘飞扬,让祁荀连续咳嗽几声,他沿着楼梯往上爬,借着横木遗漏的缝隙光四处寻找自己的书箱。
最终祁荀在角落附近发现安静躺在地板上的书箱,他的手刚触及箱柄,头顶瞬间被外界的光芒照亮,他下意识仰头看向光源处,却发现光亮中央隐约有个人影。
立在上方的青年相貌英俊,五官端正,稚气早已脱去,并且对方挂在脸上的笑容极为灿烂,犹如明媚的朝阳,仿佛阁楼的黑暗是被他照亮的。
只听伏在檐顶的人饶有兴趣地启唇说道:“居然是个生面孔,难道你就是传闻中,景国公千里迢迢领回承天的学生?”
“为何是传闻?”祁荀皱起眉头,残留在脸上的病态并未消失。
“因为你和景丹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青年纵身从檐顶跃下来,身手敏捷轻巧,对方扶住下巴仔细打量站在原地的祁荀,“不过……你生病为何还要来国子监?”
祁荀不自觉捂住苍白脸,似乎他已经被眼前这个人彻底看穿,他几度欲张口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可是我太唐突了?”青年立刻收敛姿态,然后郑重地向祁荀伸出长满茧疤的右手,如是说道:“我是应纾,别字遇恩,往后你同他们一样,唤我遇恩就行。”
应纾说完这句话后,便突然凑近祁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他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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