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拜师宴月饮少年愁(二)

拜师宴定于国公府的翡翠玉竹林里,祭拜的佛龛伫立在旷地中央的凤纹石台上。待祁荀和领路的随侍抵达时,众宾客便坐在离祭台不远的琉璃长廊内,摇扇品茗、谈笑风生,仿佛此刻举行的不单是场拜师宴。

当负责主持的老翁站在神龛前,拄杖发出声响时,此起彼伏的喧闹声立刻停歇。

祁荀怀揣着紧张的心站定于景丘,对方神色严肃庄重,眉宇间散发出不怒自威的压迫气息,恍惚之际,他竟幻视出曾经在朝廷和沙场叱咤风云的镇绥公。

彼时他暗自下定决心,今生今世,要成为如同景丘这般可成大器之人。

一旁的白发老翁从容挥动衣袖,站在祭台四角的佐侍便同时点燃香烟,向迎面卷来的春风送出红色招旗。下一刻,老翁绕着神龛走三圈,站定脚步后才扯开嗓子,高声喊道:“师为徒端正衣冠,徒向师暝揖默谢。”

景丘抬起遍布老茧的手,替祁荀一点点整理衣裳,同时对方开口叮嘱道:“日后你会走很多长路,走数不尽的弯路,但你要切记,那些都是无法避免的,这世上没有好命人,都是在破败中寻出的生路。”

“你在国公府虽衣食无忧,难免勾心斗角,但我至少可以保证,你唯有入京,拜在承天脚下,方不会浪费你的才思。”

“我明白。”祁荀仰头看向景丘,眼里的惶恐被敬意与憧憬覆盖。

景丘不紧不慢地点头,随即松开放在他衣领边角的手,郑重道:“谨记。”

拜师礼的礼节繁琐不堪,但祁荀还是耐着性子坚持至最后。这时的天光已然大亮,他的汗水早已浸湿衣襟,碎发贴在脸颊边。甚至连坐在长廊中的宾客也有些躁动。

只见站在神龛前的老翁慢吞吞地驼背走下来,作势宣告最后的奉茶礼,却不料景丘忽然转头沉声道:“后面的礼节免去。”

顿时长廊内投来的不同目光逐渐变成嘲讽,四周亦随之安静下来,宛若光阴被定格,唯有几声零散的鸟鸣声,反复唤醒祁荀空白的大脑,他脸上的笑容早已不在。

让祁荀坚持的念想,瞬间崩塌。

奉茶礼是自古以来拜师的至关重要的环节,即便是皇太子的拜师礼也必须坚持完成这一步,因为这不仅代表身份的转变,还意味着地位的稳固与上升。

“先生……”祁荀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可他抬眼看见的是景丘离开的背影。

长廊内的宾客纷纷回到正厅用膳,徒留祁荀一人僵滞于原地,他似乎依旧是个无足轻重的门外人,可以任人戏弄的乡蛮野夫。

在他心跌至谷底时,一道嘲笑声不合时宜地回荡在周围,“我还以为父亲有多器重你,没想到你连奉茶礼都配不上。”

祁荀的怒火不断窜动,但当他的目光落在景凝知的身上时,才后知后觉,他压根没有发火的资格。景凝知出身高贵,他只是低微的农夫之子,或许他该学会妥协。

“怎么,哑巴了?”景凝知冷笑着凑近,出口的话比刀子还要锋利,“也难怪,毕竟你出生就是个贱骨头,如何受得住这些事情?”

不等话音消弭,祁荀干脆利落地抬手扇在景凝知的脸上,把对方打得偏过头。

“即使你的身份再高贵,你的教养和礼节已经出卖你丑陋的心,你高我一等又如何?我照样扇。”祁荀的语气冷淡,目光狠戾。

若这世道的规则便是逼迫他这类庶人妥协,那么他会毫不犹豫推翻制造规则的人。

他不妥协,永远也不会妥协。

景凝知捂住被打红的脸,然后伸手抹掉嘴角渗出的鲜血,心中的怒愠使他的身躯微微发抖,他咬牙道:“你这个疯子。”

“你不是善攻心么?怎么才发现我是个疯子?”祁荀的笑不达眼底,他字字珠玑,没有给景凝知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景凝知怒目而视,他气得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就不怕你父亲……”

“危言耸听,你根本不敢,你本质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纸老虎。”祁荀立刻打断对方的话,他步步紧逼,盛气凌人,“归根结底,你就是个无实权的少爷,纵然你人脉广,但你的毒手也伸不到济川,况且先生也绝对不会允许你真的弄出人命。”

他不急不缓地站定脚步,最后冷笑着补充道:“我说的对么?景少爷。”

“你们在说什么?我可以听么?”一道明亮又熟悉的嗓音从祁荀的身后响起。

他迟钝地放下停在半空的手,转身看向朝他们迎面走来的应纾,对方身着金纹白袍,以玉冠束发,颇有世家公子的风度,与之前在国子监檐顶上见到的青年判若两人。

“是你?”景凝知比祁荀先开口回应。

应纾笑脸盈盈地站定于两人身侧,然后顺势把双手分别放在他们的脑袋上,用年长者的口吻劝勉道:“好啦,你们别像仇人似的,整日针锋相对,毕竟和气生财。”

“不需要你来当和事佬。”景凝知毫不犹豫拍开应纾的手,立刻后退几步拉开距离,同时祁荀也不自在地摆脱对方的掌心。

“景丹,这我可就要好生说教你了。”应纾语重心长地说:“你别总是跟祁荀过不去,否则旁人会觉得是你小心眼。”

对方话音未落,便不紧不慢地转头,含笑同祁荀相视,“你看他多听话,不会挑事,就在这里安静地站着。”

闻言祁荀不自觉拧眉,他默默眼开眼,逃避应纾的视线,刚刚他打过景凝知的右手,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疼。

“你要不先看一下我的脸?”景凝知指着脸上的巴掌印没好气地说。

应纾看见红印的刹那,惊呼出声,“哎,这么红,是谁干的?”

“方才这里只有我和他,难不成是我自己打自己?”景凝知一字一顿道。

“嗯……也不是没有可能。”应纾单手扶住下巴,义正言辞地回应道。

两人的谈论导致祁荀完全插不进话,他索性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不打扰他们。但当他往后挪动几步时,应纾几乎是立刻察觉出,对方忙不迭侧身拉住他的手,阻止他离开的步伐,“别走,我是来找你的。”

祁荀的脸色沉下来,他盯着对方握住自己手腕的手,一时之间没有吭声。

“抱歉。”应纾后知后觉地松开手,旋即从衣袋里拿出一枚铜雀,呈现在祁荀眼前,“这个给你,算是赠你的拜师贺礼。”

“你们很熟?”一旁的景凝知冷不丁问。

应纾摇摇头,语气笃定,“现在不熟,但我们以后会熟络起来的。”

依旧保持缄默的祁荀脸黑得能滴墨,拜师礼于他而言就是个笑话,没想到身前这个神经大条的人居然还以这种借口送他东西,这无异于是增添他胸中怒火的干柴。

“我受不起,多谢你的好意。”祁荀冷冰冰地推拒应纾送至身前的铜雀,随即想也不想便加快步离开翡翠玉竹林。

他还未走远时,身后突然响起应纾的声音,“祁荀,你别走啊,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作为拜师的贺礼,那当作生辰礼也行!”

等祁荀来到一处清净地时,心中的怒火和某些不知名的情绪瞬间退散,再度涌上来的却是无尽的委屈与悲伤。

景丘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变得如此不堪,究竟是为什么。大概是他之前把事情想得太美好,对方也许想告诉他,今日往后,便要安分守己,勿念、勿妒自己不该得的东西。他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经想清楚是非,可内心始终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他渐渐被悲伤的河流卷走,无法挣扎。

祁荀的意志一度消沉,他把自己藏在别院的假山后面,直到夜幕的降临。

今晚无风无月,祁荀把头从膝间抬起来,模糊的目光偶然落在眼前灯火通明的廊道上,他看着延伸至无尽头的灯火有些出神,许久后他慢慢站起身,踏入其中。

待他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景丘的屋门前,屋子的门大敞开,里面烛火摇曳,不见人影。

“先生。”祁荀深吸一口气,敲响门扉,驻足许久也不见里面传来任何动静,于是他往前走两步,准备替景丘掩上门,可他的动作还来不及开始,就被屋内飘来的沙哑声打断,“进来,我在等你。”

祁荀缓缓吐息两下,抽回握住门框的手,旋即只身入内,徒留走廊外满地冷清。

屋内不知何时出现平安的身影,对方默不作声地立在墙角,双手交叠在身前,目光落在人影晃动的屏风之后。

祁荀定定凝视映在屏风上的摇晃黑影,他当即敛起神情,正色道:“请问先生在此等我,所为何事?”

“我知你心中有怨。”景丘答非所问。

被一语道破心思的人不禁睁大双眼,把头埋得更低,“……我……不敢。”

“不论你心底有多么不快,也要给我忍住。”景丘的语气渐冷,他停顿几瞬,便继续道:“这是为师教予你的第一课。”

话音未落,他忙不迭抬起头,眼中闪过几分困惑,“先生这是何意?”

屏风后方的人并不急着出声回应,对方自顾自地左右走动,鞋履踩踏地板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动祁荀的心,让他从复杂的情绪里脱离,慢慢冷静下来。

待窗外的夜露滑过枝桠,坠落在地时,迟钝的祁荀如梦初醒,他立刻俯身用双膝跪在地板上,声音有些颤抖,“万分抱歉,白日是我思虑过浅,误会先生了。”

“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明白什么了?”景丘的声音沧桑若悬崖边盘踞的古松。

祁荀耐心诉说道:“您之所以不举行奉茶礼,是因为我现在不易高抬地位,我本出身卑微,若是靠您一朝跃上枝头,定会招来许多人的不满,迟早会沦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先生是在庇护我。”

“我果然没看错人。”景丘抛出这句话后,祁荀听见对方所在的屏风内侧,忽然响起一道冷剑出鞘的声音。

就在祁荀刚想要抬头一探究竟时,却不料一柄长剑划破空气,向他猛地挥来,剑锋对准他的眉心,剑身颤抖,停在咫尺处。

他的心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几下,神情中泛着对死亡的恐惧。他欲图开口询问,可声音被卡在喉咙中,怎么也出不来。

“拜师第二课。”景丘的眉宇间尽是探究之意,他那双深邃的眼,仿佛要把祁荀用厚土埋葬的真容窥视得一干二净,“现在我要你向我发死誓——忠于徽宋,至死方休。”

“若你来日不为徽宋尽忠。”

“今日便为我所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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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拜师宴月饮少年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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