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父亲

费琼斯已经忘记如何上车,如何开到小区楼下。

万幸自己还没有丧失理智到忘记交通法则。

走进电梯,完全没有任何斟酌言辞和语气,就像当初看见继父给了母亲一耳光一样,他只剩下最原始的狂怒。

电梯叮一声打开,保姆正端着一只瓷碗走向厨房,见到他,吃惊地停下。

餐厅上空缭绕着压抑阴蓝的烟雾,费赟坐在上位,手指夹一只香烟。

陶广韫在背对入口的座位,身穿一件纯白吊带裙,裙摆有几个烟头烫出的洞。

她也拈着一只烟,一样吞云吐雾。

他们似乎聊到什么有趣的事,都是几分讥笑。

费赟注意到他走进来,脸色风云变幻,骤然迸发出肃杀之气。

“你倒也能不请自来。”

陶广韫微微诧异,回首看向他,又忙吸一口烟。

费琼斯单刀直入,一开口便是不加掩饰的敌意:“你今天为什么去找她?”

费赟眯起眼:“我去哪里还需要给你报备么?”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我想你赶紧给我辞职,分手!”

“不可能。”

费赟缓缓起身,声音威严如闷雷:“你糊涂也该有个限度。”

陶广韫幽幽吐出一口白烟。

费琼斯还是矗立不动,坚定开口:“我不可能离开她。”

又加上一句:“以后,你不要去找她。”

“呵,”费赟的愤怒化为一声冷笑,“没想到还把你养成个情种。”

陶广韫垂眸一笑。

费琼斯还是直视着费赟的眼睛:“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在乎。”

“好,所以你是愿意背叛你的父亲,去选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人?”

费琼斯眼神骤然凌厉:“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你是我的父亲,也请你有自知之明......”

话音未落,费赟已经急遽离开座位,箭步上前,高大的身形骤然笼罩而来,瞬间抬手,一个雷霆之势的耳光扇向费琼斯。

陶广韫惊得起身,看见费琼斯直接被打得摔倒在地,费赟犹不解气,又一脚踹过去。

她连忙拿起手机,给陶寻涛打电话。

费赟胸口剧烈起伏,犹如刚捕猎完的老虎,又拎起“猎物”的衣领,阴沉怒吼:“你现在知道我是你父亲了吧。”

费琼斯嘴角渗出血,眼中依旧是暴戾和憎恨的猩红。

这样忤逆的眼神,费赟顿时怒火更盛,又是一耳光。

费琼斯忽然抬手,猛然扯开衣领,撕开一个大口,后退几步,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迹。

费赟没料到他会反抗,再次上前,扬起手。

但这次却被费琼斯一把攥住,猛然一推。

他站稳身形,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似乎第一次感到垂暮的危机,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谋权篡位的敌人。

正在这时,门再次打开,陶寻涛甚至来不及换鞋,跑进餐厅,见到这个场景,往日的优雅稳重荡然无存。

快步走到费琼斯身边,一看,衬衫被撕坏,嘴角一抹鲜血,颧骨到脸颊都一片怵目惊心的红痕。

不禁看向费赟,痛心疾首:“你怎么把他打成这样!”

费赟平复了一下气息,恢复平常沉稳的声线:“你问他。”

“有话心平气和地说,你也少生点气,你的心脏受不了。”陶寻涛劝着,又让保姆拿来冰块和药水。

唯一的儿子和自己反目成仇,费赟未免不有些悲戚,叹息一声:“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生气......”

忽然抬手指向费琼斯:“只有这个孽障!他说不想认我这个父亲。”

陶寻涛包好冰块,正要贴到费琼斯脸上,费琼斯只低声一句“我走了”。

她立刻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你先别走,我劝劝你爸。”

费琼斯有些迟疑地看她一眼,缓缓接过冰块。

她摇摇头,转身扶起费赟,让他坐回到座位上。

“他是二十六岁,不是六岁,总之你不能再打他了。”

费赟移开眼神,但没有反驳。

“今天你去看了那个女孩?”

费赟嗯了一声,立刻摇头:“跟他一样,犟种样,不识抬举。”

“那是你吓到她了,毕竟小年轻,得顺毛摸。”陶寻涛声音略低,眼神指向费琼斯,“到底是一家人,没必要弄得反目成仇,你们互相退一步,你也试着了解一下那个女孩,说不定,她还能劝动他,在你们之间调节调节。”

费赟眼眸微动,转向费琼斯,他正一手捂着冰块,一手垂眸整理衬衫。

那有些破碎凄婉的神情,和克里斯蒂娜毫无二致。

不禁想到当初他母亲把他抱出来的时刻。

陶寻涛仍旧劝道:“他不认你,你不能不认他,好歹是亲生的,你也五十多了......”

费赟长舒一口气,语气稍微缓和:“那你说怎么办?”

陶寻涛看向费琼斯:“大家一起坐下来谈一谈,你觉得呢?”

费琼斯抬眼,目光中残余着怒气,思索片刻:“我去问她。”

“不用问了。”费赟忽然起身,声音是不容置疑的威严,“就定在你生日那天,找家酒楼,让她把她父母叫上......”

顿了顿,加上一句:“你还想要什么,给你妈说。”

这已经是父亲能做出的最谦卑的道歉。

费琼斯自然什么都没要。

走出小区,看着眼前这辆车,当初也是说愧疚,便拿出一些物质弥补。

他在车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迈步离开。

地铁上,时不时有人侧目他凌乱的衬衫和狰狞的伤口。

统统视若无睹。

他不想回家,尤其不想一个人。

街上,霓虹灯流光溢彩,让人眼花缭乱。

这纷乱嘈杂无逻辑的世界。

冰冷无情。

离开主道,他抬手,一颗一颗解下衬衫的扣子,一把扯下来,扔进垃圾桶。

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了她公寓楼下。

赵必珲刚从洗手间出来,一面擦头发,一面拿起手机。

一个未接来电?

看到费琼斯的名字,她指尖一滞,缓缓咬住上唇,踟蹰许久,还是拨回去。

“喂?”

“......”

“喂?你怎么了?”

“你......还想见我吗?”

心脏一阵绞痛,她嘴唇几乎咬破才压制住泪水:“......我,我想见你。”

“那你下来。”

什么?她有些疑惑,却发现他已经挂了。

没办法,只好穿好衣服,连忙下楼。

走出楼道,四下张望,远远瞅见榕树下有个人影。

小心地上前,是他的鞋子,微微放松,再抬眼,哑然失笑:“噗,你怎么没穿衣服啊?”

他上前一步,本来笼罩在阴影中的脸被路灯照亮。

一霎时,她看清了他脸上的伤口和血迹。

“天呐......”

声音骤然沙哑哽咽,她目瞪口呆地抬起手,触到他的脸。

“谁打的你?”

他蹙眉,但没有躲闪。

“你爸爸?”

他微微点头。

愤怒腾地烧起:“他怎么可以打你!”

他又微微摇头。

她气得脑袋一阵阵发蒙,双手颤抖,胃里痉挛般的痛。

不受控制地一把抱住他,只是因为觉得他应该很冷。

路灯上,飞蛾扑向灯火,发出奋不顾身的碎裂声。

回到屋里,她让他先去洗澡,自己翻箱倒柜找他的睡衣。

刚打开抽屉,就感到脑中难以遏制的哭泣的冲动,只能扶住额头,深呼吸,抹了一把脸,尽量装出轻快的声线:“你之前在这的睡衣放哪了?”

浴室传来他有些低沉的声音:“阳台。”

她马上去阳台拿过衣服,走到浴室门口,似乎不方便进去,于是说:“我放门口凳子上了。”

“......你进来。”

她垂眸犹豫片刻,还是推门进去。

他只是坐在马桶盖上,还是刚才那副穿着,纹丝不动。

她抿了抿嘴唇,上前抚上他冰冷的脊背。

“你这样会感冒的。”

没说话。

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来给你洗?”

闭眼算是默许。

她转身把门口的凳子拿进浴室:“那你先坐进去,裤子自己脱。”

他顺从地走进浴室。

她打开花洒,调到适合的温度,像浇花一样淋到他的头上,肩膀上,脊背上。

热气蒸腾,她分不清是水蒸气还是泪水。

忽然连花洒都拿不起来。

他觉察到水流的方向不对,回眸看向她。

那双眼大而空洞,就如同那个梦里,她踢倒了幼年的他堆好的积木,也是那个眼神。

她终于无法控制,俯身,也顾不上打湿衣服,趴在他的背上放声大哭。

哭声夹杂着水流声,在狭小的浴室里回荡。

他犹如一尊雕像,没有开口,没有动作。

在一点点回到坚冰的堡垒中。

但她的泪水流过他的脊柱,沿着肩膀,划过锁骨,最终在心口消散。

终于,那颗心还是温热而鲜活。

他拿起花洒,声音平静许多:“可以了,我自己洗吧。”

出浴室时,她蜷缩在沙发上,疲惫地对他笑笑。

他上前,在她脚边坐下,递去吹风机。

她心领神会,开始给他吹头发,又问:“你伤口不能碰水吧?”

“没事,已经冰敷过了。”

“那也要注意,一会儿我给你涂一点药膏。”努力玩笑,“你这张脸留下疤就可惜了。”

不知道他笑没笑。

她认真地一缕一缕吹过他的头发。

又找出药膏,用棉签小心地涂在伤口上。

两张脸挨得太近,她可以看到他眼眸中转瞬即逝的欲求。

如果是现在,在他如此痛苦的时刻,她希望他可以得到一些安慰和快乐。

“嗯......”她放下棉签,声音紧张但坦然,也夹杂着一丝期盼,“如果今晚你想做些什么,什么都可以,真的。”

四目相对,他眼中微微有浪涛翻涌,但很快平息,睫毛下阖,微微摇头。

她不免诧异,还未开口,他又说:“今晚,他们有些松口,说让你父母和我父母聚在一起谈一谈。”

她猛地坐直上身,几乎成了后仰,难以置信地开口:“这是因为打了你而内疚么?”

他不置可否。

“我妈的脾气,可能还是达不到预期......”又看见他的伤口,她心一软,“好吧,我会劝劝她,我,我还想告诉你,我没有觉得我们完了,我还是很爱你,只是,我也觉得我好贪心......”

他闭上眼,倾身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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