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章三年正月,相夷军传来捷报,月末,贤妃高敏如诞下皇子。
平章帝龙颜大悦,厚赏群臣和相夷军,下诏令孟博衍回京。琞京城内为庆贺皇子降生,张灯结彩,直至上巳节。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白芊芸坐在摊前喝茶汤。
喝了半碗,许游章走过来,坐对面矮凳上,道:“店家,再加把椅子。”
“等你半晌不来,干脆来吃点,暖身子。”白芊芸搅动着茶汤,“怎么要加椅子,还有人?”
说话间,店家放下椅子,还真有人,一个戴幞头的男子垂手站在椅子旁。
“这位是大理狱丞赵世杰,前年我提起的衙门仵作就是他。”许游章叫男子坐下,道,“赵兄,将事情告诉江督军。”
“且慢!”白芊芸吞下一大口茶汤,赵世杰当即起身,似乎很怕她,“仵作是下等勾当,其子孙三代皆不可参加科举,而狱丞大小也是个官。”
许游章知道她要问什么,解释道:“赵兄出自南郡赵氏,本可门荫入仕,当仵作,只是积累经验。”
南郡赵家,虽不及良乡四门,也算南境望族,依靠家门,在京中谋个肥差不是问题。
这人还真是奇特,居然能想到当仵作。
白芊芸颔首道:“狱丞请坐,有话直说。”
赵世杰再次坐下,小声道:“上月中旬,大理寺狱中有人越狱,因着京中喜事,上官不让呈报。下官寝食难安,故而求助许郎中。”
“你可直接带他去见陛下,这事我管不着。”白芊芸看了眼许游章,“能从大理寺狱逃出去,想必不是一般人。”
大理寺狱和台狱、刑部狱合称三大狱,关押的都是官吏或京畿重犯,狱中守卫森严。别说是个人,就算是只鸟飞进去,都能被逮住。
赵世杰愁得连声叹气,道:“下官不敢得罪上官,之所以叨扰督军,是因越狱的,是此人。”
说着,他递上一张画纸。
画上那人脸上有道刀疤,鼻头上有黑痣,半边脸格外狰狞。
白芊芸看了片刻,满脸惊讶地说:“是郭涂,当年名震江湖的大盗。此人于五年前销声匿迹,师父还以为他死了,不想竟在大理寺狱中。”
许游章这才开口:“所以我才带赵兄过来,想请你帮忙查找。”
“怪不得迟了这么久。”白芊芸对他晚到半时辰很是不满,“此事容易,我派门人去查,另有一事,想请狱丞帮忙。”
见她答应帮忙,赵世杰舒展眉头,拱手道:“督军尽管吩咐,下官定竭尽全力。”
白芊芸道:“劳烦狱丞细查,郭涂入狱后,可曾出去过,或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
赵世杰不明白其中玄机,还是应下。他再三道谢,又付了茶汤钱,这才告辞离去。
枯枝上冒出绿芽,街头人多了起来。
又坐了会儿,许游章问道:“你想到了什么?我了解你,无缘无故,绝不会揽事上身。”
“我不告诉你。”白芊芸故意做鬼脸,“约兄长出来,是因明日安乡王回朝。”
她钩住许游章后颈,贴过去耳语一番,言闭,坏笑几声,把头埋进茶碗里。
代为向皇帝陈情?
许游章神色古怪,倒不说那要求奇怪,而是原因奇特。明日,这人不随百官前往东门迎人,却要去城郊二十里外的长亭等。不亲口对皇帝说,是因为不好意思。
此话说出去,狗都不信。
*
离了街市,白芊芸直奔皇宫。
才入头道宫门,就见平喜捧着拂尘走,几个小内侍跟身后。
白芊芸故意走过去,挡住道,大声道:“见过内侍监。”
平喜忙心知有事,就叫小内侍们先下去。两人走到墙脚下,他道:“督军怎在此时进宫?”
“找陛下要个人。”白芊芸看了眼不远处值守的侍卫,低头说,“可知大理寺狱中有个叫郭涂的要犯。”
平喜想了想,惊得倒吸口气,拉着她拐入死角,用手遮住半边脸,几乎把声音压在嗓子眼里:“这人五年前被抓,已被秘密处死。”
“不可能!”白芊芸同样不敢大声,“若是被处死,那上月从大理寺狱越狱的又是谁?”
她把赵世杰所说重复了一遍,从衣袖里拿出画纸。
“我没见过这人。”平喜摇头,将画纸塞回她袖子里,“当初是我去传的秘旨,犯人就叫郭涂,是个大盗。可惜当初接旨的狱丞已亡故,不然还可以找来一问。”
因病亡故,还是遭人灭口,白芊芸无法判断。能违背圣旨,藏下重犯,还不为人知,绝非小小狱丞所能为。
她庆幸没有直接去见萧琮远,否则又要闹出一场风波。
既然是被秘密处死的人,那就不存在要人之说,只要无相宗能找到郭涂,这人就是她的。
“这事我不会对别人提起,督军快走。”平喜说完这句,轻咳两声,扫过拂尘引路,“陛下正在后殿小憩,奴婢引督军前去。”
那拂尘所指,分明是宫门方向。
宫内人多嘴杂,这是在堵好事者的嘴,白芊芸会意,恭敬地说:“既如此,江离告退,陛下若问起,有劳中贵人替臣问安。”
平喜挥手,示意她快走,再不走,就会惊动皇帝。
*
大清早传来消息,安乡王距离东门不到四十里。
平章帝召集文武,要兑现当日诺言。群臣应召在宫外候着,内侍点过后,发现还少一人。
许游章瞅准时机,将白芊芸的话一字不漏转述给平章帝。平章帝听完,眉梢眼角都上挑起来,长“哦”了声,带着群臣去往东门。
昨日听平喜说起,他还思虑江离要做什么,这人无事不问安,进宫必有事。
想来是女子怀春,难言于表,借口离去,再托他人说出。
这头百官还未到东门,那头孟博衍已经遇上故人。
他正率领安乡卫朝琞京赶,转过道口,就看到前头两人骑马慢走,其中一人是琳琅,牵着匹通体纯黑的骏马。
那马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神骏非凡,是匹难得的好马。
孟博衍独自追上去,琳琅回头看到是他,勒马站旁边,抬手指道:“前头长亭中,宗主在那,王爷快去,顺便把啸幽夜带去。”
她递上黑马缰绳,叮嘱道:“这马,王爷不能骑。”
听说心上人在前面等,孟博衍拽过缰绳,催动坐骑,恨不得飞过去。黑马似乎对这粗鲁的态度不满,冲他喷了满脸热气,四蹄抓地不肯走。
琳琅轻抚马鬃,柔声道:“去吧,主人在前面。”
这马极有灵性,扬蹄长声嘶鸣,如离弦羽箭,闪电般朝长亭奔去。
孟博衍手里还握着缰绳,被马拖着走,□□坐骑几乎腾空而起,依旧追不上啸幽夜。他索性松手,跟在黑马后面跑。
飞奔了一刻,黑马骤然停下。
他颠得脊背生疼,扶腰直起身,只见一道身影从长亭内跃出,抱住黑马亲昵。
“还道你是来接我的,不想是来接马的。”孟博衍揉着后腰,“没良心的家伙。”
啸幽夜曲下前肢,白芊芸跨上马背,道:“看破不说破,萧琮远知道我是来接你的。”
打量着一年多不见的人,她道:“没变样,看来相夷的风不够烈。”
孟博衍有好多话想说,又不想从哪里说起,想来想去,还是曲水楼相谈最合适。便道:“我先入宫,之后曲水楼相会,相夷公和我说了些事,我想找你商量。”
两人聊些闲话,不觉到达东城门。
平章帝坐在龙辇上,文武分列,站在后头。
许游章一看那匹黑马,顿时心如明镜。接人只是幌子,碰巧赶上而已,这理由,的确不能明说。
白芊芸率先跪下,孟博衍仿佛第一天认识她,愣了半晌才磕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人竟如此恭顺,恭顺得让人怀疑,这不是本人,而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平章帝下了龙辇,叫两人起身,转头就对群臣道:“景行戍边有功,朕将封其为京畿卫统军,与鸿允一道节制十县驻军。”
“那可是职官,而你那大将军,官阶比统军高,却是散官。”元修宴悄声对方渐临说,“还好景行是自家人,京畿驻军还是在这。”
他摊开右掌,握成拳。
*
孟博衍在千秋殿待了两个时辰,向平章帝细说战况,大赞于怀信忠心。
出来时,已近傍晚时分。
匆忙赶到曲水楼雅间,见羊腿骨已被剔干净,白芊芸正将肉切小块。
刀上不带杀气,只冒着令人垂涎的油水。
孟博衍坐过去,夹起块肉放嘴里,嚼了几下,道:“味道淡了些。”
“我也觉得。”白芊芸扒动着盘里的肉,不怎么想吃,“刚问了伙计,东家换了人。”
孟博衍一双眼全在她身上,怎么也看不够。
不觉手也挪了过去。
白芊芸礼貌地敲打桌面,将那人敲回神,问道:“王爷不是要找我说事吗?”
“这也是要说的事之一。”孟博衍没缩手,而是又挪过去了些,“你愿意和我一起做件事吗?”
白芊芸只是看着他。
什么算一起做件事?范围太大,从眼前到一生,都可以算在内。
见她没动作,孟博衍瞬间没了底气,收手道:“相夷公那么说,我以为你真的会答应。”
白芊芸道:“你先说什么事。”
“当年刺驾,是有人故意泄露消息,引来刺客。我想查,我不想先父不明不白死去。”孟博衍拳头打在桌面上,“相夷公怀疑,这事是冲白家去的,目的是为了让先帝对白家起疑。要查清此事,就要重查旧案,而金武是白家旧将,由他对陛下提议,再合适不过。”
那件事白芊芸听父亲说过。
刺客是一群杀手,说昆州话,出手极狠,且力大无穷。安乡郡侯为了保护萧凌,被砍断右手,斩下头颅,身上千疮百孔,死状极惨。
有几名刺客被擒获,他们当场自尽,检查后发现,是齿间□□。
事发后,萧凌严查重臣,结果什么也没查到,便归咎于探子,驱逐了琞京城内所有异族客商。
天已黑,长街灯彩似火,伙计给两人送来酒水。
孟博衍不饮酒,只变着法子说。总结起来就一句,要金武去面圣,请皇帝重审西庭案。
白芊芸自斟自饮,喝了半壶酒,才道:“我考虑几日。”
平喜说过,让她对孟博衍说明身份,叫他去和皇帝说。孟博衍侍白皇后如生母,又对她真心实意,必然会同意。
如今这人却说要金武去做此事。
白芊芸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缘由,她道:“是于怀信叫你来和我说的吗?”
“让金武去提,是相夷公的意思。但我的确想查明缘由,为生父也为娘娘一家。”孟博衍拿过酒壶,给自己斟酒,举起酒杯道,“如果你肯帮忙,我们同饮此杯。”
酒水清冽,倒映出窗外漫天星辰。
要金武去提,意味着把西庭旧将推出去。白芊芸不愿这么做,她看着盘里几乎没动的肉,不肯举杯。
外头忽然传来惊叫声,伙计惊慌失措闯入,递上两块湿布,道:“王爷、督军,店内失火,快随小人走。”
孟博衍扔下酒杯,用湿布捂住口鼻,拉起白芊芸道:“先出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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