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点到九点,舒良硬生生地熬走了这一片所有的早餐摊位,就连卖豆浆的师傅,都开始收摊了,准备接茬去卖豆腐了,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总感觉没吃饱啊。”
舒良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对此,蒋雀巡拒绝发表任何评价。
到达市分局之后,他们正式开始走流程,也就是按章办事。
舒良先是被告知了意外的具体情况。
原来,他的父亲昨晚一直喝酒到凌晨,也许是喝得烂醉,再加上大雨导致的路途泥泞,男人在经过一个坡道的时候,一脚踩了空,摔进了坑里。
坑里有几块施工留下的废石,男人的后脑勺,不幸磕中了其中一块,引起了脑出血,情况相当危急,本应该立即进行抢救,却因为四下无人,压根儿没人发现,直到环卫工晨起进行打扫,看见了坑里已经凉透的男人,这才惊慌失措地报了警。
警方的办事效率很高,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大致查明了情况。
经确认,死者昨晚喝酒的时候,还有一个朋友陪同,警方本打算找对方,了解了解情况,但那位朋友的运气,似乎也背到了极点。
说起来,对方的经历简直跟死者如出一辙。
都快走到家门口了,却一步没有踩稳,从楼上滚了下去,还是从六楼一直滚到了一楼,幸好发现得早,送到了医院抢救,性命姑且算是保住了,但却摔成了高位截瘫,后半辈子注定只能跟病床相依为命了。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舒良差点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
“当然,这些都是经过初步检测,再结合现场调查,大致推定的结论信息,如果家属对于死亡结果存在异议,可以要求进行尸检,从根源确认死亡原因,同时也会出具更加详细的报告。”负责跟舒良对接的工作人员,公事公办地告知着对方重要的事项,“一切取决于你。”
“不用了不用了。”舒良连连摆手道,“你们已经够忙了,我就不额外给你们添麻烦了,顺便问问,那名环卫工没事吧?可别给人家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影响人家后续的工作。”
闻言,那名工作人员诧异地扫了舒良一眼。
哪怕处理了无数次类似的事件,也对接过无数个千奇百怪的家属,自以为见惯了人生百态,像舒良这种态度和反应,她属实还是第一次碰到。
不要求尸检不奇怪,不那么悲伤也不太奇怪,主动关心环卫工,从人性本善的角度考虑,也勉强算不上奇怪。
但如果把这些因素,糅合到一起,叠加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那就简直是怪异到了极点。
“确认不进行尸检吗?”工作人员甚至主动追问了一句,“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不考虑了。”舒良大手一挥,直接在文件上签了字,签得那叫一个龙飞凤舞,每一笔都在往上飞,充分映衬着他的心情,“赶紧烧……不是,赶紧入土为安了吧。”
“……”
很快,舒良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现代化的速度。
在公安局办好了相关的手续,他和蒋雀巡直接来到了火葬场,摆放在太平间的尸体,已经被同步运送了过来。
没有等待多久,尸体就被烧成了灰,舒良连墓地都没来得及买,为了盛放父亲的骨灰,他不得不在火葬场附近的商店,精心挑选了一个骨灰盒。
打听完死者跟舒良的关系之后,店员悲伤又不失热情地给舒良推荐了好几种材质的骨灰盒,名字是一个比一个高级,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从四位数一路飙升到了六位数。
“好家伙。”舒良听得头晕眼花,“不好意思,我能不能打断一下。”
“您说。”
店员将笑容和戚容结合得堪称完美。
“你们这儿——”舒良语气诚恳地问道,“最便宜的骨灰盒是多少钱?”
“……”
闻言,店员脸上的哀伤,终于真实且鲜活了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捧着一个价值五百块钱的骨灰盒,舒良非常满意地离开了那里。
刚刚走出火葬场的大门,他就直奔最近的一个垃圾桶,打开骨灰盒的盖子,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也许是烧得太过细腻,哪怕舒良对准了地方,仍然有少量的骨灰,随着一阵阵风,飞扬进了空气。
它们弥漫在舒良的身体周围,仿佛起了一层大雾,只是颜色太过灰扑,一点儿都没有朦胧之美,反倒显得污染性极强。
蒋雀巡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自己那一刻的震撼。
他只知道他一直在注视着对方,哪怕烟雾缭绕了他的视野,他也根本挪不开眼,视线完完全全地被对方占据。
事实上,舒良从未言明过反抗。
他的叙述总是轻描淡写,仿佛一切都会过去,不仅仅是为了撑下去,更是为了过好接下来的每一天。
然而,有些东西始终无法逾越,时间也从来都不是良药,只是在这些东西的外表,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硬壳,让它们看起来无关紧要,无法再继续吞噬心灵。
但这既不是隔绝,也不是割舍,更不是保护。
这是一个给苦难编织而成的茧。
苦难在茧里安心地生长,吸收着大量的养分,等待着破茧而出的那一天。
它注定会成为一个可怕的怪物。
因为它来源于现实,又滋养于善意,同时萌发于心底。
它集合了最恐怖的东西,根源却是一次次的伤害,曾经攻向我的矛,最终没有变成我的盾,而是变成了一支更锋利的矛,刺向了更多无辜的人,导致了苦难的循环。
这不可能是被害者的本意。
因此,只有彻底的毁灭,才能终止这场苦难。
道理总是浅显易懂,但亲手剜去伤口的痛苦,注定会让大多数的人却步。
他们已经受够了无穷无尽的伤害,对于痛楚怀着一种近似于本能的恐惧,这让他们根本下不了手。
于是,他们以为苦难已经随着时间淡化,自己也渐渐走出了阴霾,但那不过是一个茧而已。
一旦苦难破茧而出,他们将完全失去对自我的控制,从而跌入更加绝望的深渊。
显然,舒良就是一个愿意忍痛剜去伤口的人。
他从未忘记,也从未佯装出从容,他只是把时间,同样当成了一把用来反击的利器——
只要他活得一天比一天好,报应就一定会降临到他仇恨的人身上。
毕竟,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才是那个等得起的人,不是吗?
他确实等到了这么一天。
男人终于迎来了死亡。
哪怕对方是他的父亲,舒良依旧连样子都懒得装,敷衍地选择了最便宜的骨灰盒。
蒋雀巡本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敷衍下去。
原因也很简单——
人死灯灭,无论舒良选择如何对待,都无法再改变这个既定的结果。
既然如此,他何不表现得大度一点,云淡风轻一点,若无其事一点,仿佛男人只是一只臭虫,死了就死了,他不屑于因为一只臭虫,产生任何的情感波动。
舒良完全可以一边草草了事,一边为自己挣得一个好名声,最起码不至于落人口舌。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把自己的恨意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在乎别人看出他的在乎,恨就索性恨到了底,不会因为对方的死亡,突然觉得往事随风散。
他只会让对方的骨灰随风散。
还是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我错了。”无视了周围惊奇的目光,舒良被呛得差点流出了眼泪,“我曾经说过一句蠢话,我说,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那能算个狗屁的开心,我宣布,今天才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不会觉得巧合吗?”
蒋雀巡适时地给他递去一张纸。
“……什么?”舒良表情疑惑道。
“他正准备对你下手,还没来得及执行,就这么死了。”蒋雀巡微微垂眸道。
“巧就巧呗。”舒良不甚在意地咧嘴一笑,“如果全都是这种巧合,麻烦多多益善,我肯定来者不拒。”
闻言,蒋雀巡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倒完了骨灰,舒良顺势用蒋雀巡递给他的纸,擦了擦盒子的内壁,把残留的部分,也大致清理了一下。
“盒子不丢吗?”
蒋雀巡挑眉看向他。
“当然。”舒良将纸张扔进垃圾桶,“这可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像他那种人,给他花一分钱,我都觉得肉疼,何况是整整五百块,我肯定不能丢。”
“那你打算怎么处理?”
“二手网站上卖掉吧。”舒良不假思索道。
“会有人在二手网站上买骨灰盒吗?”蒋雀巡反问道。
“……也对。”沉默了片刻,凝视着手里的盒子,舒良犹犹豫豫地开口道,“那、那我留给自己用?”
“我呢?”
蒋雀巡的不满溢于言表。
“一个五百块钱的骨灰盒,你还要跟我争?”舒良瞪大了眼睛,“你也太不是东西了吧?”
“我们可以一起用。”
蒋雀巡说出了一个让他始料不及的答案。
“一起?”舒良震惊道,“那不是还得一起死?”
“我就是这个意思。”
蒋雀巡直直地望进他的眼底。
“一起就一起呗……”舒良一边发出小声的嘀咕,一边心虚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也不是不可以……”
“一言为定。”蒋雀巡眼疾手快地取走了这个盒子,慢悠悠地踏上了回程之路,“我先把信物收下了。”
“……不是!哪有人把骨灰盒当成信物的啊?”舒良终于反应了过来,“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他赶紧追了过去。
至于承诺还是其他,他已经无暇顾及。
两个人你追我赶地走了大半程,天色渐渐黯了下来,一天似乎又这么过去了。
“总感觉今天又长又短的。”
舒良发出感慨。
他已经放弃了跟蒋雀巡争抢骨灰盒——
既然对方爱拿,那就让他拿着吧。
反正像蒋雀巡那种气质的人,即使手里捧着个骨灰盒,别人大概都会以为是什么新型的时尚,丝毫不会往真正的方向联想。
“嗯。”
蒋雀巡点了点头。
“但我真的特别开心。”
“嗯。”
“你开心吗?”
舒良转头看向对方。
“嗯。”
“为什么?”舒良追问道,“因为我开心?”
“不。”蒋雀巡却摇了摇头,“我确认了一件事。”
“什么……等等!”话问到一半,舒良忽然被马路对面的东西,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夜宵摊出来了!”
语罢,不等蒋雀巡回答,他就跟一阵风似的,奔向了对面。
从步伐到姿势,统统透露着他的欢快。
早晨吃得太饱,舒良中午都没吃饭,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饿。
傍晚时分,他才终于听见了来自胃部的叫唤,如今已经是饥肠辘辘。
眼前这一排排的夜宵摊,对于舒良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这一次,他发誓要从头吃到尾。
他又不是城管,他就不信他能把夜宵摊,也一家家地熬走。
望着舒良的背影,蒋雀巡停顿了几秒,似乎在揣度他们之间的距离。
少顷,他微笑着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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