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有温度地活着

光线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后,失去了锐利的锋芒,只剩下一种柔和的、近乎停滞的明亮,均匀地弥漫在空间里。时屿半靠在床头,膝上与肘部的白色绷带依旧是视野中最突兀的存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混乱。相较于入院之初那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他的脸颊总算找回了一丝血色。

林薇刚刚结束她每日例行的简报——关于外界舆论进一步平息的“好消息”,以及制作人秦铮那边再次催促新专辑进度的“坏消息”。时屿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投向窗外,落在几棵在微风下懒懒摇曳的树冠上,仿佛那些关乎他事业起伏的讯息,与这窗外的景物一样,都是与己无关的遥远风景。直到林薇提及“先生和夫人下午会过来探望”,他纤长的睫毛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用一声极轻的“嗯”作为回应,算是为这场汇报画上了句点。

下午三点整,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时维钧和苏静走了进来。

时维钧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山装,即便是在探望病中的儿子,也保持着国家一级歌唱家特有的庄重与挺拔,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忧虑。苏静则是一身素雅的香云纱旗袍,外罩一件米白色开司米披肩,岁月似乎格外优待这位著名的钢琴家,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从容优雅的气韵,只是此刻,那双与时屿极为相似的漂亮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

“小屿,”苏静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温柔得像羽毛拂过,“感觉怎么样?还疼得厉害吗?”她伸出手,想触碰儿子包扎着的手臂,又怕弄疼他,指尖在空中顿了顿,最终只轻轻拂过他额前散落的碎发。

“爸,妈。”时屿低声问候,试图坐直一些,却被时维钧用手势制止了。

“躺着别动。”时维钧的声音醇厚,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目光仔细扫过儿子的气色和伤处,“医生怎么说?恢复得如何?”

“好多了。”时屿回答得言简意赅,依旧是那副对外界关怀有些疏离的模样,“只是皮外伤,静养就好。”

苏静在另一边坐下,将带来的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妈妈给你炖了燕窝,清淡润肺,你现在吃着药,喝点这个对身体好。”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打开盖子,浓郁的馨香缓缓飘散出来。

一家三口之间,流淌着一种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温情。父母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刺激到儿子情绪的话题,只围绕着伤势、饮食、休息这些安全区域打转。时屿也配合着,问一句答一句,礼貌而周全,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琉璃。

然而,艺术家,尤其是顶级的艺术家,往往拥有远超常人的敏锐感知力。苏静和时维钧准确的捕捉到了儿子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变化。

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往发病或受伤后那样,是完全的空洞和死寂。那漂亮的桃花眼底,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流动的东西。当苏静无意间提起:“这次多亏了林薇处理及时,也……难为那个叫言澈的孩子了,听说他当时吓得不轻,也很自责。”

在“言澈”这个名字被提及的瞬间,时屿垂着的眼睫猛地一颤,他没有立刻抬头,但搁在纯白被子上的、未受伤的右手手指,却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虽然只是瞬息间的细微反应,却没能逃过苏静和时维钧的眼睛。那不是厌恶,不是烦躁,更像是一种……被触碰到隐秘心事的、带着点慌乱与闪躲的悸动。

而且,在那短暂的闪躲之后,当他重新抬起眼看向窗外时,苏静分明看到,儿子那双总是盛着虚无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了一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光亮。如同阴霾天际偶然透出的一线残阳,虽短暂,却耀眼。

时维钧与妻子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想起了前几天与老友秦铮的一次通话。那位脾气古怪、眼光毒辣的音乐大师,在谈及与时屿的合作时,难得地用了赞赏的语气:“维钧,你家这小子,这次找来的那个小朋友,有点意思。”

“你是说……NOVA的言澈?”

“对,就是那小子。”秦铮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语气却带着赏识,“声音条件好,灵气足,关键是,他对音乐有种野兽般的直觉,够纯粹,也够大胆。上次那首《共生》效果非常不错,这里面有他一半的功劳。你家时屿,太完美主义,有时候就需要这么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冲劲去撞一下。《孤岛》的编曲也是,那孩子提出了关键性的修改意见,让整首歌的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从顾影自怜变成了向死而生。啧,是个好苗子,就是身处的圈子太浮躁。”

秦铮的评价言犹在耳。时维钧深知这位老友从不轻易夸人,能让他如此肯定,说明那个叫言澈的年轻人,在音乐上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并且,对时屿的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此刻,再结合儿子刚才那微妙的神情变化,时维钧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苏静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她放下盛好的燕窝,没有立刻递给时屿,而是用更加温柔、仿佛闲话家常般的语气,开始了试探:“说起来,妈妈听了你们合作的那首《共生》。”

时屿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没有接话。

苏静继续道,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欣赏:“真的很棒。你的声音空灵冷冽,他的声音清澈温暖,融合在一起……有种很奇妙的化学反应,像是……嗯,像是极夜过后第一缕阳光照在冰原上,冰层下仿佛有生命在萌动。”她用了非常感性的比喻,目光却静静观察着儿子的侧脸。

时屿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母亲精准的形容,恰好戳中了他录制《共生》时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感受。他依然沉默着,但紧绷的肩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毫米。

苏静趁热打铁,语气更加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屿,妈妈觉得……自从开始准备这张新专辑,特别是和……和这位年轻的合作伙伴交流之后,你好像……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这一次,时屿终于缓缓转回了头。他没有看父母,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像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病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三人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就在时维钧和苏静以为他不会回应,准备将话题引开时,时屿却极轻地、几乎耳语般地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和一种不确定的迟疑。

“我……”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蓄巨大的勇气。

“好像……遇到了一个……”

又是一个停顿,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闪躲,直直地望向窗外那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梧桐树,眼神有些迷茫,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的情感波动。

“……很重要的人。”

这句话说完,他似乎用尽了力气,微微喘息了一下。然后,不等父母反应,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语气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他的音乐……很吵,但是……很有生命力。”

“听着……会觉得……活着,好像……也是有温度的。”

“活着也是有温度的”。

这短短几个字,对于常年深陷抑郁泥沼、视生命为无尽虚无的时屿而言,不啻于石破天惊的宣告。对于深爱他、却无数次眼睁睁看着他走向自我毁灭而无力挽回的父母来说,更是带来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时维钧和苏静瞬间怔住了,两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小心翼翼升腾起的、微弱的希望之光。

喜悦吗?自然是有的。没有什么比看到儿子眼中重新出现“生”的气息更让父母欣慰的了。他们期盼这一天,已经期盼了太久太久。

但忧虑,也如同藤蔓般随之缠绕而上。对方是个年仅十九岁的偶像,身处最是非纷扰的娱乐圈。两人之间的地位、年龄、阅历差距悬殊。这段关系是如何开始的?是基于音乐上的惺惺相惜,还是掺杂了其他更复杂的情感?时屿此刻的“感觉”,是病情好转期的短暂依赖,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情感复苏?那个叫言澈的年轻人,是否足够成熟可靠,能够理解并承担起时屿那份沉重而特殊的感情?家族的阻力、外界的目光、娱乐圈的规则……前路布满荆棘。

忧喜参半,百感交集。

苏静最先回过神来,她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时屿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上。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常年弹钢琴留下的、细微的薄茧。

“是吗?”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充满了无限的爱怜与包容,“那……真好。”

她没有追问,没有质疑,没有评判,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了最坚定的支持。她相信儿子的感受,也相信那份能让他感觉到“温度”的音乐和人的力量。

时维钧也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看着儿子眼中那抹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沉声道:“能让你觉得音乐和生命有温度,这很好。秦铮老师也夸赞过他在音乐上的才华和悟性。”他巧妙地借用了秦铮的评价,既表达了对儿子选择的潜在支持,又将重点暂时拉回到了相对安全的“音乐合作”层面。

时屿看着父母,他们没有像爷爷那样立刻表现出强烈的反对或质疑,而是用一种更温和、更理解的方式接纳了他这突如其来的坦白。他紧绷的心弦,似乎又松弛了一点点。他重新低下头,极轻地“嗯”了一声,耳根却悄悄泛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粉。

探视的时间在一种微妙而温暖的气氛中结束。苏静细心叮嘱儿子好好休息,按时吃药。时维钧也嘱咐他安心养伤,工作的事情不必着急。

离开病房,走在疗养院安静的长廊上,时维钧和苏静默契地沉默着。直到坐进车里,隔绝了外界,苏静才轻轻靠向丈夫的肩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中情绪复杂万千。

“维钧,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既高兴,又害怕。”

时维钧握住了妻子的手,用力紧了紧。这位在舞台上挥洒自如的歌唱家,此刻脸上也写满了凝重与深思。

“我知道。”他沉声道,“但这是小屿第一次,主动对我们说,他遇到了‘重要的人’,说活着有了‘温度’。”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只要是对他好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得试着去相信,去支持。”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不再是担忧的沉寂,而是一种带着期盼与决心的静谧。为人父母,他们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孩子能够真正地、有温度地活着。如今,那一线微光已经出现,无论前路如何,他们都决定,要成为儿子身后最坚实的依靠,而不是阻隔光芒的高墙。

第四十四章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还有此等好事?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宁得岁岁吵

不小心与嫡姐换亲后

道姑小王妃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孤屿逢澈
连载中土豆满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