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若有所求不得便会寄托于怪力乱神,神仙妖怪的确存在,可偏偏人总是在错的时间行了错的事,自然不得其法。
夜色如纸上泼墨,徐府众人终于散了,后院漆黑一片,唯有一间房里头还亮着灯,床上躺着个面色煞白眼窝深陷的年轻人。
夜风撞开房间的门,月色不经意间涌入,如凉水般不多一会儿便会浸透人的身子,猝不及防扫进房间几张画着符咒的黄纸。
年轻人趴在床边朝门口看了又看,下床时摇摇欲坠,如即将耗光灯油的油灯,像是呼吸间便能将他熄灭。
他披上青色袍子,行几步蹲下身将地上的符纸尽数拾起,坐到桌旁顺手将符纸放在桌子上,从笔架上提起一支笔,蘸墨时手抖得不成样子。
还未等落笔,几声咳,咳落了两滴墨,墨汁晕染宣纸,最后又添上几朵红花,血与墨交错,他只得丢下笔,瑟缩着掏出帕子捂住嘴,可那咳嗽声就像喷发的火山喷涌而出,血液亦如岩浆溢了又溢,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克制也是枉然。
窗外骤然亮起一道光,年轻人握着帕子的手被吓得重重落在桌面上,他呆愣着忘记闭上嘴,殷红血迹将唇染得多了几丝好气色,如垂死挣扎般在整张脸上显得尤为怪异,雪白的前襟就如雪上红梅瓣瓣飘落。
他颤颤巍巍走到房门前想将房门关上,心里面慌得很,沾血的帕子落在地上,他始终是慢了一步,面前的门还留着一丝缝隙,透过缝隙他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张脸稍施粉黛,如花骨朵般娇嫩,美目流转间含羞浅笑,一袭浅绿纱衣与这夜里的寒凉格格不入,像极了他儿时院中枣花的颜色。
年轻人吓得摔倒在地,他哆嗦指着门缝外的人,用时断时续的声音问:“你怎么进来的?!你是鬼还是妖?!”
门外女子也不叩门,只轻手轻脚吱吱悠悠将门推开,娉婷身姿被月光笼罩,青丝如瀑简单挽了个髻,用青绿绒花簪子歪歪别着,她走到年轻人面前也跟着蹲下身,一手抱住膝上长裙,另一只朝年轻人伸去,歪着头看他,声音脆如甜枣,笑着问:“你认识我吗?”
年轻人似吓破了胆,单薄的身子抖若筛糠,他甚至不敢将自己的手搭在少女的手上,只顾着抱住头低下脑袋不敢去看,“不不不,不认识,我不认识!”
风将他呛得直咳,他伸手去找落在地上的帕子,却看到帕子被少女夹在两指之间正要递给他,他想去拿,伸出的手犹豫着又缩了回去。
少女真诚看着年轻人的双眸问他:“若我说能治好你的痨病呢?你便可以不必承受如此痛苦。”
年轻人一愣,气若游丝问:“治好我的病?”
少女轻快点头说:“我可以保你六十无虞,你便还有几十个春夏秋冬,你可以去看夏花冬雪,也可以去感受这世上的温暖与寒冷,尽情享受喜怒哀乐爱恨怨憎,你不必怕,六十岁之前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死。”
她以为这是人世间最为平凡却也最为幸福的事,尤其是当人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时,求神、拜佛、卜卦、算命,哪怕是把灵魂出卖给妖魔恶鬼,只要能活下去,付出什么都在所不惜,眼前之人应也如此。
年轻人先是轻轻问了一句:“你要救我?你要如何救?”接着拼命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可能病重之人喘息本就不易,何况他得的还是痨病。
少女满目怜悯,犹如下凡的神祇,用手掌捧起他冰凉的脸,像是想从年轻人的双眸里挖掘出什么别样的情愫,柔声问:“怎么救你不必操心,繁华人世你不过只活了二十余年光景,一半蒙昧,一半懵懂,爱恨嗔痴是何种滋味你可真的懂了?我不信你一点不贪生。”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呼吸之间年轻人竟变了脸色,一挥手打落少女伸来的手,无端动了好大的气,竭尽最后一丝气力说:“我不用你救,你这妖孽!妖就是妖,何来好心救人?!给我滚!赶紧滚!永远别让我再在徐家见到你!”
说话间年轻人失手打翻了门口的花架,花架上的一盆兰花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年轻人护住自己的身体,不过刹那而已,再度抬起头时竟不见了那绿衣娇俏的少女,他扶着门框踉跄起身,迈出门槛向院子里张望。
住处离得不远的银花外衣都来不及披,穿着薄薄的单衫,端着烛台便往这儿跑,穿过廊道时抻长了脖子喊了声:“文选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年轻人转着圈去寻,冰冷的石砖映着如寒泉般的月光,满目尽是悲凉色,莫非……是梦?难道他大限已至?
一清早,阿罪在床上躺成个大字,梦里她还在山上同师兄比试,满山的弟子都是用剑,唯有她一人用刀,剑是刺,刀是砍,她只会大开大合,学不会以柔克刚,师父也是没了办法,趁着外出采药,自作主张把玉浮山顶唯一一块万年玄石带回去炼化,又煅成这把红莲刀给她防身用。
那块石头说是很久之前从天上掉下来的,是阿罪的祖祖祖祖祖……师爷还活着时便存在,几代弟子都未曾动过那块护山宝石,所以这刀就是她的命根子。
阿罪吧嗒吧嗒嘴,梦里一刀砍在大师兄的剑上,把他那把同尘剑劈成两半,她正得意大笑,谁让平日里大师兄总这也不让她做,那也不让她做!下个山便同要了她命似的。
还没得意多一会儿,头顶上却飞来一位潇洒俊逸的青衣神仙,一瞧便是不速之客,不过大手一挥间她的红莲就被捏得粉碎,化作一团红色的光被神仙一只手捧在手心里。
噩梦!绝对的噩梦!
她又怕又气,朝神仙大声嚷:“你是谁?!为什么要弄坏我的红莲!”
那神仙不语,作势要飞走,阿罪气急了,望着他大声喊:“站住!弄坏了我的东西就跑,你算哪门子的神仙?!”
半空中青衣神仙回头低眸俯视,只不过这一眼却把她惊了个够呛,那张脸分明才见过,在哪儿见过呢?
她紧蹙眉头认真地想,想到她觉得头疼,被这噩梦惊醒,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了摸手边的红莲刀,冰冷刀身令她更清醒几分,拍了拍胸口,“还好,刀还在。”
刀还在,人却不见了,阿罪两只脚刚落地,房里地上空空如也,她那么大的妖呢?莫不是趁她睡觉为非作歹去了?
“何元真!你在哪?!”阿罪拿起刀飞奔出屋,站在后院拦住手里提着个水桶费力前行的银花,“你可看到昨夜与我同行的那只妖?”
银花吓了一跳,水桶里的水洒了阿罪一鞋面,便慌慌张张蹲下去想要擦干净,阿罪哪还有心思在这儿浪费时间,就要离开时却被银花拦住去路。
银花说起话来唯唯诺诺,年纪小又怕妖,头都不敢抬一下,“他和二少爷待在一起……在前院……”说着手指指向前院的方向。
三月初七正是清明时节,若说绿树成荫芳草萋萋那是假话,但总有那么几枝报春的野花早早挂上枝头,何还站在台阶上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脖子上的绳子仍旧在,不过阿罪那家伙绝不适合委以重任,说好了怕他出来害人,可如今他已经从她眼皮子底下溜出来了,那家伙还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走到草丛边上将开了花的那几朵摘下来,手指一绕一根无形的线将花捆成一束,低头嗅了嗅,拿在手里往前院走去。
提袍跨过门廊,何还一抬眸便注意到院子中央的一把木椅,木椅上的人身形消瘦,与这春风拂面万物复苏的春色极不相配,倒是与早就死了的老枣树呼应得恰到好处。
何还拎着花儿缓慢踱步,走到木椅跟前,在枣树下站定,抬头时是一片青天,枯枝曲折伸展,可惜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年轻人轻咳几声满眼困惑,小声问:“你认得我?”
何还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夜里听见有人呼喊,出门一瞧正是夫人身边的小侍女银花,郎君想必就是夫人口中的二郎,小生何还,字元真,是徐老爷请来府上的除妖……的妖。”他微微笑着说,说完才觉这话着实拗口,来除妖的妖?实在好笑。
年轻人微怔,“你真的是妖?”目光落在何还身上良久未曾移开,他自知失态,敛去质疑神情心怀歉疚,“名文选,字书必,身子不便,还请郎君见谅。”
何还将手里的花束递给木椅上的年轻人,“春色怡人,二郎不必怅惘,人生虽短,若无憾事即为圆满。”
徐文选盯着手中的花束,有些奇怪为什么即使没有捆绑却不会散,直到瞧见花梗上如丝线般的金光,默默在心里肯定了何还的身份,眼前之人果真是妖,“人生在世不称意,如何能了无遗憾,这花不该在我手里,而应该在土里。”
何还有些新奇般拍了拍身侧的枣树树干,这棵树应是古树,树干粗壮须得几人合抱,若是伐了做成木器应是极好,“既然采都采了,再插回土里也是徒然,不若趁尚未凋谢好生欣赏,也不白费它开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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