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逢春

徐文选用手撑着大腿缓慢从木椅上站起,弓下腰将手里的花束放在枣树已然腐朽的树根处,“郎君即是妖,可否知道人死为鬼,妖死为何?”说完扶着树干艰难地直起身子,不过是个蹲下又起来的简单动作,却好像快要了他的命。

何还心中不忍,随即上手去扶。

徐文选捏着一条新帕,仓惶摆了摆手,“不打紧。”他并不晓得他的生命在何还的眼里比发丝还细,比尘埃还要渺小,是不仔细呵护便会被消亡的存在。

春风来时飘来一阵青草香,风声中夹着几声呛咳,徐文选拿着新帕子捂着口唇,手掌抚过粗糙剌手的枣树树皮。

树一旦死了,树皮很快就会变干变脆,再经他手这么一摸,被虫蛀过的树干哗啦啦落了不少木渣木屑,“我想着我死后大约会投胎转世,希望来生不再做个短命鬼,不晓得妖是不是也是如此。”

何还思索了许久才徐徐张口:“妖……”为难一笑不得不答:“妖死与人没什么不同,既有灵,便要予灵归宿,人的归宿是身,妖的归宿应是丹,化灵结丹,再渡一世。”

“那便最好,书上说妖的寿命很长,与妖相比,人大抵如清晨的露珠,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如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这话可是真的?”徐文选露出青涩笑意,“那郎君活了多久?”

何还陷入沉思,他努力想了想,“做妖大概一万八千载,再细的,小生也记不清了。”

“一万八千载,郎君一生可曾有过无论如何努力却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可有记挂在心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可有当时不经意,后知后觉的恍然大悟?可有初时未曾珍惜,待等明白时的追悔莫及?”徐文选目光如水,悄悄落在何还身上。

如今何还的造型甚是别致,一张俊脸下绳子系在脖颈上,这总不至于是什么妖界时兴的造型吧?徐文选莫名觉得何还似乎很厉害,一万八千岁,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时间跨度。

何还当真被问住了,食指勾住青丝,绕指转了两圈儿,犹疑着答:“这个嘛……亦多有遗憾。”

“那就是了。”徐文选忽感轻松,纵使读了十多年圣贤书也从未像今天这般轻快。

书院里的先生总说人兽之别,乃在于智,人善于改变,更善于利用,所以能做人力不及之事,故此万事万物不要用眼用耳,而要用心。

可他参不透人的躯壳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为何能容纳万千喜乐,却仍身不由己,时而清醒,时而迷惘,而今大有不同,仿佛灵魂能从沉重的身体里分离出来,轻飘飘的。

原来妖也参不透妖生,哪怕活了上万年。

银花远远唤了声:“少爷,银花将水提来了!”

两人闻声回头,银花小小的个子拎着一只大大的水桶晃晃悠悠往枣树这边走,像是整个人被千斤担坠住似的,旁边还跟着一袭红衣的二八少女,阿罪将黑得发亮的头发高高梳起,每一步都像是骏马甩尾,干净利落。

“何元真!”见何还好端端站在前院中,阿罪张嘴便要问罪。

何还立马一步侧退,绕过枣树,收拢衣袍,将自己藏到粗壮的树干后头,只留出一双眼,警惕地盯着愈发靠近的阿罪。

徐文选低眉偷偷一笑,却被何还瞪了回去,何还挑了挑眉,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微微摇头,“嘘。”

“我嗅到你的气息了!何元真!不要以为躲在树后我就找不到你!”阿罪跨过挡在她前面的树根,一步跳到树后,揪住系在何还脖子上的绳子,却又忘了看脚下,直将何还撞在枣树上动弹不得。

她踮起脚,一把将何还拽到她面前,用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说!昨夜你去哪儿了?!”

何还哑然,手心儿里攥紧了衣袖子,如此还不够,又下意识敛了敛前襟,“昨夜你不是跟我同睡一间屋子吗?我要是去哪儿了你会不知?还不是就在屋子里睡觉罢了?”

“那为何今早我起床时却不见你?!”阿罪一只手向腰间摸去,握住了红莲刀柄,像是第一次抓到猎物的小老虎,从未有过如此威风。

何还颇为无奈,“何时起我的去留皆要同你知会了?”

站在一旁看戏的徐文选听着一乐,年幼的银花更是似懂非懂同自家少爷悄声嘀咕一句:“怪不得昨夜里老爷明明说收拾出来两间房,可姐姐回来却说姑娘郎君只要一间就够了,原来他们是夫妻。”

此话一出,阿罪像是炸了毛的猫,一蹦三步远,誓要与何还拉开距离,白眼翻得比天高,“谁跟他是夫妻,我是人,他是妖,人生子,妖结丹,师父说此谓人妖殊途,懂吗?!”

银花低头看了看少爷,又看了看一旁莫名其妙的何还,懵懂摇头,“银花不懂,但银花知道何郎生得俊,只要他不吃人,做夫君也没什么不好。”

阿罪此刻像是只被激怒的猴子,撅着红彤彤的屁股张牙舞爪,她冲着银花大声嚷:“他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的老妖,比我爷爷年纪还大,谁要他做夫君?!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银花胆子小,被这么一吓更是掉了魂儿,连忙躲到徐文选身后去,带着哭腔说:“少爷快救救银花。”

只有徐文选注意到何还的面色红一阵儿青一阵儿,直到阿罪最后一嗓子吼完,银花嘴里的一张俊脸早已乌云密布由青转黑。

徐文选轻轻拍了拍银花的手,“去,帮我把水舀拿过来。”

二少爷生来性子温和,极好说话,银花像是得了免死金牌,如看救命恩人一般向少爷投来感激的目光,忙不迭点头,生怕阿罪又要找她的麻烦。

世人都说妖可怕,怎么这姑娘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倒比妖还凶上三分,银花壮起胆子又偷瞄了何还一眼,倒是这妖温润得像个君子,她打昨夜起就吊起的心稍稍落下来,还以为府里住了只妖,定是要捉人去吃的。

徐文选从水桶里舀起一瓢水泼在枣树根处,黄色的泥土吸了水,眨眼间变成土褐色,接着一瓢又一瓢。

阿罪瞪起一双眼,像是在看怪物一般看着徐文选,“这树分明是死了,你浇它作甚?!”

她觉得眼前之人大抵是离死不远了,师父曾说过,人在死之前会看到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

如果说走马灯是一个人与这世间最后的告别,那这所谓幻觉便是这世间第一次真正向人敞开怀抱毫无保留。

徐文选一连浇了四瓢水,额头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纸色的脸上更添几分憔悴,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扶着枣树稍歇,“听我爹说徐家先祖是得罪了地方权贵迫不得已才逃到青阳城,那时候青阳城初建,家祖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最初的两间茅草屋,巴掌大的小院儿,先祖开荒种地,还上街卖瓦片赚钱,这棵枣树也是那时买来种在院子里,院子越来越大,它的位置却从来没动过,如今翻遍整个青阳城也没有哪家把枣树种在前院中央的,这么多年了,有感情的。”

“死都死了,为何不砍了它,做成桌椅板凳总比杵在这儿碍事更好。”阿罪刚一说完便被何还拉到一旁去,何还朝她使了个眼色。

她却觉得自己说的没什么不妥,过去之事既然无法挽回,何不让这枣树变换种方式存在,怎么陪伴不算陪伴呢?兴许变成凳子还能一代代传下去,总比在这儿慢慢变成朽木来得好。

何还轻咳两声。

“无妨。”徐文选开口替阿罪解围,“是我痴想着既然妖能活万年,枯木如何不能逢春呢?”

“你也说了,是枯木,不是朽木。”阿罪不愿多废话,撇过头用手肘戳了戳一旁刚被她收拾一顿的何还,“你不是说你能除妖?妖呢?我们何时出发?如何抓妖?你可有计划?!”

何还觉得眼前这孩子空有一身莽劲儿却有点傻,“昨夜里刚折腾那么一通,早已打草惊蛇失去除妖的最好时机,你以为这几日劫亲的妖还会出现吗?你以为它是你吗?”

阿罪却不爽何还行事这般迂回曲折,如狡兔泥鳅,“既然劫亲之事只发生在青阳城,那妖想必也住在青阳城附近,倒不如我们把青阳城翻个底儿朝天,我就不信还找不着它的老巢!”

何还见她说得理直气壮,难免在心里犯嘀咕,这玉浮山好歹是世人口中的仙山,几代尚且在世的弟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怎的能教出这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随即欠了欠身,伸手道了个:“请。”

阿罪抬眸瞧着他,像是枚青杏一般被春阳照着鲜脆稚嫩,只是不过瞧着喜人尝着涩口,“难不成你想让我一个人去?你不是说好了要替徐老爷除妖,以换得徐府,不出力怎么行?”

何还鼻音哼唧一声,摇了摇头,“老巢?你知不知道青阳城多大?更不用说四周都是山,能藏妖的地方多了去了,在下力不及姑娘,姑娘且找去吧。”

“何元真,你干嘛讽刺我?哎呀,去嘛去嘛。”阿罪一把拉起何还脖颈上的绳子,抬脚便要往大门口走,可她发现无论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气何还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何还一手攥着绳子另一头,金光如藤蔓般缠绕着绳子,一路爬上阿罪的手,缚住阿罪的手腕,冰凉凉滑溜溜,如夏日胳膊上爬着几条小蛇,吓得阿罪跳起来直甩手,把拴着何还的绳子甩了老远。

他不慌不忙说:“姑娘去找银花好了,她比在下更熟悉青阳城。”

阿罪一跺脚,耍起横来,“我就要你陪我去!你就陪我去嘛……”

何还实在拿她没办法,揽起袍袖,食指轻点,化作一字,低声念:“解。”绳子就这么轻易在阿罪面前落了地,绳子上的金光也在落地那一瞬消失不见,“你想让我就这么陪你上街?劫亲的妖没除掉,我快被你除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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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李居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