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有这么蹊跷,原先种不出粮食的数百亩荒地在封家人的打整下,渐渐有了起色,交出土地的粮户一整年没动一下锄头,跟着封家白吃白喝,做梦也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粮食是按人头数供给的,想要多分点口粮,这帮粮户寻摸着,得多生几个孩子才好。
正巧,封家娘子在这一年的除夕夜里诞下第六子,取名封未平。
此后三五年,雍寒镇的粮户都拿封家人当菩萨供奉,不仅从封家领取全家人的口粮,而且向东曜、阆仙交纳的冬夏岁贡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去讨要。
封未平自记事起,就宛如雍寒的“小皇帝”,父母兄长待他百般呵护,镇上的粮户们谄媚地哄他高兴,同龄的小孩子也从来不敢招惹他。
“下什么地?你叔伯哥哥们自会照看好田地,你不如多读几篇书、多识几个字,来年送你去东曜山习武,给老封家争口气!”
封家娘子抡起胳膊“教导”封未平,家中前五个儿子从会走路起,就跟着爹爹叔伯下地劳作,没能读上一天书,大字不识几个。
她没什么学问,却是个有远见的女人,当官的要科考,经商的要算账,封家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养活,总得懂点学问,擅于经营,此一脉才能绵延长远。
“哥哥们都不读书识字,偏让我读,这些歪歪扭扭的蚂蚁爬格子,究竟有什么意思。”封未平心里头悄悄想,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母亲生育了六个男孩,莫说全家没有不听她的,即便在宗族里,人人也待她尊敬有加。
封家将粮户们的地整合起来耕种,家主封大诚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田里照看秧苗,封家娘子给他送的饭,有时忙起来也顾不上吃,却总说:“要成功了!就要成功了!”
到封未平上山这年,封家在雍寒贫瘠的土壤里种出的粮食翻了三倍,除去例行供给其他粮户的,留足自家人吃的,剩下的一半拿去售卖,还有一半全数上缴给两派,为封未平“换”来了唯一一个试炼弟子名额。
镇上其他粮户不干了,封家的粮是拿他们的地种出来的,即便较去年多出三倍的量,按人头数分给他们一些,只要家里没添新丁,分到的粮食也只够吃个饭。
各人眼瞧着封家六子上了山,摇身一变成为“山人”,若通过试炼,留在东曜,封家在雍寒可就真是高门大户,谁也攀不上,谁也惹不起了。
明面上仰仗着封家吃饭,不敢公开生事,私下里却平抑不了妒忌心。
近半年来,不是刚插进地里的苗秧子被人拔了,就是犁田用的器具不见了,封大诚“爱田如命”,只好报给官所。
官所一查,果然是镇上的其他粮户们生事,上门去盘问,粮户们只说“孩子小,不懂事,以为好玩罢了”,官所责备几句,也就没了下文。
封未平甫一下山归家,就听到母亲唉声叹气,拿着帕子抹眼泪:“这大热的天,哪个杀千刀的,竟拿土去填沟!上头的水蓄满了,流不到地里,眼看苗儿都要渴死了!”
封大诚在外头跑得汗流浃背,硬拖着官所的几位大人去山上查看,堵住的沟渠水形成了一处小湖,而田里的麦苗无精打采耷拉着脸,被烈日炙烤着。
几位大人本还迷糊,瞧见这场面顿时一个激灵,吓得清醒过来,连忙写了封信送往东曜独鹿阁。
原来这条水渠正是早年东曜、阆仙祖师带领弟子们修筑的,为借地势改善雍寒水源短缺的情况,此番无端被堵,上游还蓄成了湖,一旦溃口造成百姓伤亡,他的人头要连着乌纱帽一起落地。
骆江行不在山上,孟旸收到信,亲往雍寒查探。
封大诚领着几个儿子前脚下田,后脚就有十余个半大的男孩偷潜到封家,正打算对粮仓下手,恰被留守家中的封未平撞见。
双方争执了几句,不知是谁喊了声:“封家兄弟都下田去了,怕他作甚?早看他不顺眼了,我们上!”
封未平上山学了三个月的铸剑,除了经常爬山,体格强壮了些,到底不会功夫。一但扭打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不是十几个同龄男孩的对手。
孟旸刚到雍寒,就看见这样的场景:十来个少年把封未平堵在墙角,又踢又打,封未平抱着头、躬着身,拼了命的保护要害。
“住手!”
孟旸飞立墙头,俯身以两分力道出掌,皆打在他们的肩膀、大腿等处——仅是震退众少年,不至于让他们受伤。
然而孟大师兄内力淳厚刚实,即便是两分,这些少年也吃不住,纷纷跌倒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相比之下,封未平就惨多了。
半大的孩子下手没有轻重,又受父母调唆,对封家记恨已久,故而使足了力气。封未平浑身青紫,额头磕破了,鼻梁也好似歪了些,往外淌着血。
封家娘子闻声赶了来,见此情状,抱住幺儿一顿痛哭:“都是娘的错,娘早该送你上山,你若有山人一半的身手,何至于被人这般欺负?”
孟旸心想,封未平还只是试炼弟子,未见得最后能留在东曜。封家娘子声泪俱下,是在向他求情呢。
不过封未平既是东曜的试炼弟子,孟旸就不能不管。他将掌心抵在封未平肩颈处,先以凝心纳气诀替他疗治内伤。
“他没有性命之忧,我送他去瞧大夫,先处理下外伤。”
孟旸将封未平搀扶到镇上医馆,又去了一趟官所,让人将今日参与围殴的孩子挨个绑来,事情一天不解决,便一天不放他们回家。
天色渐黑,孟旸在雍寒的一番动作,给明里暗里闹事的粮户们吓得连饭也吃不下,纷纷来官所门口蹲着,想打探打探消息。
官所依照吩咐,纠集了镇上几名青壮男子,孟旸也飞鸽传书回山,让枕先生派几名擅于操纵木械的弟子过来帮忙。
寅时才过,枕先生竟亲自率众弟子下山,至官所见了雍寒长官,当着孟旸的面疾言厉色道:“粮者,民之本也!雍寒的水土天时,你身为长官心里竟没有数?莫说有歹人蓄意破坏,即便没有,每年到了七八月间最是紧张关头,稍有不慎即颗粒无收。雍寒积贫积弱,又有多少余钱向外购买粮食?”
长官额汗岑岑,头如捣蒜,连连称是。
孟旸摆手道:“罢了,枕先生既亲自下山,这事就好办。我已经让官所去仔细盘查是何人在上游做了手脚,数百方土石堵塞沟渠,不是一件小事,应能问出些线索。当务之急,还是先请枕先生带弟子去疏通沟渠,我与长官并封家诸位去疏散百姓,谨防泄洪时误伤。”
枕先生匆匆一揖:“以东曜流光为号,开始放水。”
孟旸点点头,东曜枕先生执掌一脉,擅驭木具器械,两位开山祖师治理十二镇时留下的技法、笔录也悉数传给了这一脉,是以他并不太担心。
四个时辰过去,几位长官在烈日底下晒得头晕眼花,几欲站不住,可孟旸在一旁站得笔直,他们见状,皆不敢擅动。
忽听“咻——”的一声,一道烟火飞上正空炸开,正是东曜传递讯息的烟花“流光”。
“流光”过后,默数三声,很快便听得山间水声汩汩而动。
孟旸目力甚佳,远远望见山凹中的小湖打着旋涡儿,水面渐渐下降,湖区缓缓变小,最终消泯不见。
长官们暗自松了口气,又在孟旸的指示下,挨家挨户抓到了十几个合谋堵塞沟渠的粮户户主。
“他们把地借给封家种,整年不用干活,还能领到口粮,吃饱喝足无事可做,才……唉!”长官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先前封大诚报官,抓的就是这几个,看模样很是眼熟。
蓄积的湖水大量被疏导于山后荒地,少量沿着清理出来的沟渠水道流下山来,幸得封家修筑了用于灌溉的蓄水池,山泉注入池中,秧苗有救了。
封大诚七尺男儿,见了此情此景几乎要流下泪来。
头一日抓的十来个少年被绑在官所里,一天水米未进,饿得瘫倒在地,半点脾气也没有了。十几个粮户户主也被抓来,父亲儿子一同蹲大牢,这场面当真有点儿凄凉。
孟旸在侧,长官不敢拖延,即刻断案。
念在没有闹大,不曾伤及人命,但毁坏两派祖师修筑的水道,在十二镇原本就是亵渎祖先的大罪,粮户们各被判了一年牢狱。儿子们年纪尚小,没有参与毁坏沟渠,但打伤了人,也得关上半个月好好吃点教训。
“自认有些拳脚力气的,不如用在锄强扶弱、匡扶正道上,一群人围打一个人,算什么本事?你们是年轻人,是雍寒的将来,这股不正之风当止则止,东曜剑派不想把剑指向自己人。”孟旸冷道。
此间事毕,封家娘子又哭着求着让孟旸将封未平带回东曜,幺儿身上有伤,做母亲的不是不心疼,只是封家已成众矢之的,唯有东曜剑派能更好地庇护封未平。
孟旸也想试炼弟子们早日回山,毕竟东曜每三年给到各镇的弟子名额就那么几个,总有人心里嫉妒,弟子们中途回家探亲,难保不会生出什么意外。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孟旸带着封未平直接去了阆仙矿谷,找崔墨周誊完名录后,才独自返回东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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