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旸将屋中散落的账册一一整理归档,又粗略过了一遍今岁陆续上缴的夏贡记录,不觉子时已过,是以挑亮了烛火,起身走走活络筋骨。
他径自来到窗前,独鹿阁地势甚高,仅次于纯钧阁,站在此处遥望,不远处山势合围的一方平台正是东曜演武场。
夜色已深,演武场中空空荡荡的,唯有晚间清凉的山风柔柔拂过。
目光所及,平台一侧的石砌边沿上似乎坐着个人,正低着头拨弄些什么,仿佛同时察觉到窗边有个身影挡住了几许烛光,他猛然抬起头来。
孟旸看清了那人的脸,不是旁人,正是叶非郁。
叶非郁换值路过此处,他心中郁闷,左右也睡不着,见独鹿阁的烛火还亮着,不觉停了脚步。
两人目光于夜空中相撞,本以为是堵冷冰冰的石墙,撞上去了才觉是块软糯的饴糖。
叶非郁心如擂鼓,僵直发蒙,孟大师兄站在灯火尽头,烛光映出他斧凿刀削般的模样,看得他又喜又苦。
孟旸也无法对他视而不见,他对派中弟子向来很好,尤其对骆掌派门下的更是和颜悦色,时常鼓励,极少斥责。
是以叶非郁在他眼里,一直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师弟,虽于武学之道着实没什么进境,但人却是善良纯粹,值得深交。
东曜夜晚宵禁,非巡守弟子不可肆意闲逛。
孟旸打开房门快步走出,身着一袭尚未来得及换下的青衫广袖,迤迤然立于叶非郁身前:“子时已过,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直到孟大师兄开口说话,叶非郁都没回过神来,他原地楞着,活脱脱像山门处那尊亘古不动的仙鹤石像。
他该怎么回答孟旸?来这里瞻仰半晚上高大巍峨的独鹿阁?总不能说睹物思人,专程来看独鹿阁的灯火吧?
尽管叶非郁思慕孟旸之心昭然若揭,但总不好让孟师兄误认为,他是个尾随跟踪的狂蜂浪蝶。
“路、路路路过这……这就回去。”叶非郁吞吞吐吐。
“你戌时初刻换值,在这里坐了一个多时辰?若被人看见,便要以违反门规处置。”孟旸说着指责的话,语气却并不严厉。
至于门规是怎么写的,叶非郁脑子里“嗡嗡”的,一个字也没记住。若是受罚的话,千万得是挨板子,而不是罚抄门规,谁管你抄得昏天黑地、手臂酸麻,但若是被打得下不来床,反倒惹旁人心疼几分。
孟旸瞧他神思不属,兀自叹了口气:“叶非郁,自明日起不必去山门值守了,你是旻陶叶家商行出身,清算账目总是会的,不如来独鹿阁帮忙。”
叶非郁这下不是走神,是连魂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白天与赵师妹掰扯一通,他亦知民间百姓嫁娶也需讲“门当户对”。
孟师兄于他而言,确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以他的武功,半年后绝不可能被骆掌派收作入室弟子,就算他再怎么辗转纠结、求而不得,下山之后便也没机会了。
同时他也暗下决心,此生不会再将一颗真心交付他人。既然孟旸不要,他就收拾收拾藏起来,等老了、死了,带进棺材埋入土里去。
见叶非郁还是不说话,孟旸轻笑道:“不愿意吗?我见过你叔叔,他说你三岁的时候就会拨算盘了,是叶家最聪明的孩子。”
听孟师兄这么说,叶非郁几乎要哭出来,他忍着鼻酸,憋红了眼。
他父母在时忙于商行事务,后双双夭亡,幸得叔父收养,又送他上山。
他虽有叶家家主和东曜弟子的双重身份,无奈哪一行都只学了个皮毛,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表面上恭敬,内心却看他不起。
孟旸本想端着师兄的架子再说一句“这么大的人了,哭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改为拍了拍叶非郁的肩膀,叮嘱他辰时过来,不可耽误。
也不知这么安排妥不妥当,孟旸先斩后奏,趁着骆江行下山,擅自将叶师弟弄进独鹿阁来。到时,各类账目教他看过,大小事务他都知晓,待三年期至,师父也就不好再将叶非郁赶下山。
觑着叶师弟按捺不住一走三蹦的背影,孟旸皱起眉头笑了一笑。
这小傻子以为是多好的差事呢,到时诸事繁杂千头万绪,只怕比习武和看门要累上百倍。
孟旸啊孟旸,一头算计师父,一头算计师弟,真是坏,坏透了。
次日卯初,叶非郁照例去演武场练剑。
今日叶敬吾不在,风先生暂代督促之责,他瞧几眼演武场上的弟子,又瞧几眼手中的剑谱,睁只眼闭只眼,即便有弟子偷懒,他也不管。
明眼人都明白,东曜门规森严,门规之下,弟子们只要不犯大错,约束严苛了,反而得罪人。
“表面上凶巴巴的,实则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叶非郁腹诽着收了剑,辰时将近,他一路小跑往独鹿阁去。
孟旸起得早,他不必去演武场,便在后院练了会儿拳脚功夫,练完后,烧水煮茶等叶非郁来。
也不知怎的,随着时辰将近,他心中期待愈甚,大约是独鹿阁向来冷清,多个师弟也能稍微热闹一些。
叶非郁跑得额汗岑岑,拿袖子一抹,反倒成了个花脸。
他本就长得俊秀,这么一来非但不丑,倒显出几分憨萌可爱。
“怎么这么赶?”孟旸投桃报李,递上一盏新鲜现斟的“淮山晴”。
“叶师兄不在,风先生看剑谱忘了时辰,谁也不敢提醒。我答应你辰时来,没顾上风先生发话就独自溜了。”叶非郁牛饮一口,喝出是什么茶,便知这茶叶送得好,孟师兄很是喜欢。
孟旸坐于案前,案桌上层层叠叠堆了几摞账册,他正要翻开给叶非郁看,忽然又想起什么:“早饭吃过了吗?”
“没。”叶非郁摇摇头,不过是饿饿肚子,平日里值守山门,赶不上饭点饿肚子的时候多了去了。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吃饱了再看不迟。”孟旸起身往后院走,他惯常修习内功,少吃几顿少睡几觉没什么打紧,叶非郁功夫不行,不吃饭定然饿得厉害。
叶非郁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自己没睡醒,孟大师兄亲自给他找吃的?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一阵生疼,于是起身跟着孟旸往后院厨房走,独鹿阁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冷清,不仅没点儿人气,连小厨房也是冷锅冷灶,四下里积着灰,显然许久没被用过。
“师兄,我不饿。”叶非郁甜笑着,“乖巧”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
“抱歉。”孟旸充满了“利用”叶非郁的罪恶感,让人家来干活,连饭也不管饱,这很不讲道理。
总归账册还是要看,孟旸指点了叶非郁一遍,叶非郁领会得极快,不过片刻功夫就已摸索出个中规律。
他一目十行扫下去,先瞧个大概,再备好笔墨边看边写,遇到不通的地方,先记录在纸上,再请教孟旸。
“果然难不倒他。”孟旸观察了一阵,叶非郁看得快记得快,唯一叫人担心的是不太仔细,恐会出些纰漏。
于是这天,东曜弟子们发现了一桩奇事,孟大师兄亲自到食舍,把几位掌勺的厨子喊起来,蒸、炸、炒、煮弄了七八个好菜装在食盒里,拎回独鹿阁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独鹿阁在招待什么大人物,饭菜倒没什么,可除了任掌门和骆掌派,谁有资格指使孟师兄亲自送饭啊?
午时,师兄弟二人一同吃了个饭,之后孟旸查验叶非郁半日的成果,发觉他于此道极有天赋,非但没什么错处,好些地方比他想得还周全。
想起叶非郁自幼佩戴的“骄雨叶”坠子,孟旸问道:“你是叶家商行出身,父母虽不在,却还有叔父和家中产业,你既擅长此道,为何要来东曜呢?东曜剑派到底是以武学为长,你在此耽误数年……实在可惜。”
“半年后,我就下山去了,耽误不耽误,都是我自己选的路。”叶非郁心口堵了一堵,敢情孟旸是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一意孤行上东曜山。
换作是两年前,叶非郁天不怕地不怕,必定一口就说出缘由,可如今他实在觉得是自己一厢情愿。
所以不说,他们依然是师兄弟的情分;说了,只怕拖累了孟旸的前程。
“我会想办法劝说师父,收你作入室弟子。”孟旸想了想,又道,“你今天匆忙过来,回头去弟子房收拾收拾,今日起便住进独鹿阁,可好?”
叶非郁笑道:“师兄这是看我干活卖力,提拔我啊?”
孟旸与骆江行亲如父子,但他也无法保证在收入室弟子这件事上一定能说服他,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他既使了“先斩后奏”,便将先斩后奏用到底,让叶非郁住进来,稍后再去说服师父。
“还有,待叶敬吾回来,我去同他说一声,你武功根基太弱,跟不上,以后由我单独教。”孟旸道。
“真的?也就是说,我再也不用日日看见他那张吃了一百条苦瓜似的脸了?”叶非郁不喜欢叶敬吾,听见这话,别提有多高兴了。
“不许胡言乱语!”孟旸不得不再度板起脸,“进了独鹿阁,该比往常更遵守规矩。师父不在,你在我面前放肆胡闹也就罢了,若师父回来瞧见,还不等我开口,他便要一掌将你打出去了。”
叶非郁耸耸肩,小声嘀咕:“我也没说错啊,明明你才是东曜大师兄,可叶敬吾到哪都前呼后拥地摆架子,让别人以为,他在东曜比你地位高呢。”
孟旸装作没听见,他不是没听过外面的闲言碎语,只是一来他诸事忙碌,没有精力与叶敬吾争;二来,叶敬吾掌日日教授弟子们习武,受人爱戴理所应当。
况且无论什么弟子,在山上总归要穿衣吃饭,全东曜山的人穿衣吃饭都归孟旸管,他不必争也不屑争。
孟旸在阁中收拾出一间房,太阳落山前,叶非郁就搬了进来。同住的普通弟子羡慕地流口水,趁着分别的功夫“痛改前非”,拉着他的手,好好巴结了几句。
半年就半年吧,能与孟师兄同吃同住半年,叶非郁觉得这辈子都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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