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恰是商撷叶回山的日子。
她如往常一般,沿山路上行回游龙峰,出于习武本能,周遭稍有响动她便会屏气敛声。
茂密枝叶背后是山腰那座荒废的小竹屋,竹屋旁有一少年泡在澡盆里,头发全揽到身前,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
……那是?!
商撷叶目力甚佳,远远看见白游的脖颈后有两枚手印大小的红色胎记,沿着正中脊骨,一左一右呈倒八字形。
商撷叶心如擂鼓,敲得她心神不定,定睛细看,那两枚胎记赫然在目,真真切切,不曾有错。
犹记当年,她与胞兄商栩被张鹤林带回东曜,而后她被收归庭珏门下。
她师父叶雨岑曾说,她根骨薄弱,并无习武天分,所以很少亲自教她武功,反而是师姐丁撷英从未嫌弃,一招一式耐心传授。
冬日的夜晚,游龙峰上北风呼啸,十分寒冷。师姐怕她睡不暖和,就拥着她睡在一个被窝里,还与她讲故事。
传说后脖颈上有胎印的人啊,上辈子是只猫。猫只要被提住了后脖颈,就乖乖的不动弹了。可猫有九条命呢,等它把九条命都耗尽,才会死去。若这九条性命都是为了行善或报恩才丢的,福德积满,就能转世为人,不过脖颈上会留下像指印一样的胎记。
丁撷英讲完故事,笑吟吟地哄她睡,结果没一会儿,师姐却先于她睡着了。
小小的她靠着师姐温暖的后背,借着清浅盈窗的月光,透过薄绸乳白的小衣,分明看见师姐的后脖颈上,一左一右两个呈倒八字形的红印。
此后许多年,商撷叶常想,若没有师姐,便没有她的今日,若师姐尚在,这庭珏掌脉也该由师姐来当。
所以兄长拜托她照看白游,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白游的身份?如若白游就是师姐的孩子,师姐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既然找到了孩子,他为什么又去了北虞部?莫非丁师姐人在北虞部?
商撷叶心里盘桓着千千万万个问题,师姐失踪十几年,东曜派弟子四处找过、打听过,自始至终都没有她的消息。
看来,只有等兄长回山,才能知晓真相。
商撷叶定了定心神,无论师姐是否还活着,若白游是她的孩子,不必商栩交待,她亦会好生看护他。
“师父。”商撷叶才至游龙峰上,林、赵二人就迎了出来。
林芳存见商撷叶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忙问:“师父与我约定三天,怎迟了七天才回来,路上可发生了什么事?”
赵芳续端来茶水,搬过凳子,见气氛凝重,也闭口不语。
“都坐下,我慢慢与你们说。”商撷叶放下佩剑,饮了口茶,“凌虚派出了大事,掌门萧正音,死了。”
二位弟子大惊失色,林芳存在合山围上见过萧正音,身姿清逸卓绝,武功在江湖上排得上号的萧掌门,死了?
“我在西陵探问了一圈,萧闻歌确是西陵太守的外孙,不少人都认识他、见过他。太守以百两纹银悬赏,满城贴告示,我料定他不在西陵,便前往冶山一带打探。瓶湖至冶山有段十分狭窄的河道,叫作芭蕉渡,有船夫掌船路过,瞧见河上飘着一条空船,无人看守,上面还有财物,遂起了偷盗之心。他撑船过去,却撞上了水底的礁石,船底开裂漏水,水势又急,他落水后极力呼救,旁人捞他上来的时候,发现水底有一具尸首,便一同捞了起来。”
这具尸首连带船上的包袱被一同送往西陵官所,尸首虽泡得肿胀难辨,依然能从衣裳配饰的材质中看出此人身份尊贵。
还不等仵作来验,宛大人就守着尸首哭了出来,他一连数月过不了苇心渡,就为见萧正音一面,问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不想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了他久违的女婿。
“大人如何确认,他就是萧掌门?”
“哪还需要确认?看这衣缘上的纹路,再看那包袱里的衣裳配饰,还有、还有那把扇子,上面的题字印章,这都是、都是正音的东西啊!”
虽说萧正音收了别的女人做小,对不住他女儿,他心里有气,然而一码归一码,萧正音一死,凌虚派群龙无首,势必要作乱闹事。
西陵在陆,凌虚派在水,接壤而据,同气连枝。凌虚派一乱,唇亡齿寒,西陵城也难免被波及。
“来人!封锁消息,萧掌门身死之事万不可对外宣扬,以免人心慌乱。”宛大人揾了揾眼泪,“竹心居那边,更是不要让她知晓,能瞒一时便瞒一时吧。”
商撷叶耽误了数日,亲眼瞧见船夫们打捞尸首,又从太守处得知萧正音身亡的消息。
“死因是什么?”林芳存问。
“淹死的。”商撷叶道。
“淹死?!”林芳存、赵芳续异口同声。
东曜山上的五岁试炼弟子都会背“步虚蹑走凌太空”,听说过萧掌门踏浪摘星的故事,世上比他武功好的可能还有几位,轻功和水性比他好的,应该是没有了。
生于水、长于水、成名于水、立业于水的萧正音掌门,淹死了?
“仵作验完尸后,我还单独找过他,他说致死因确实是淹亡,至于在淹死之前是否发生过什么,从尸首上推断不出。”
这事可真的太奇怪了,俗语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但到了萧掌门那个境界也不大可能吧。
“你白师弟如何了?”断案之事与庭珏无关,商撷叶转而问起白游伤势。
“师父恕罪。”林芳存起身行礼,“我擅自做主,将他们安置在山腰的竹屋里,恰遇到一名与他关系颇好的正蒙班弟子,就让他跟来照顾。”
“无妨,你处理得很好。今晚亥时,你们去山腰上将他俩请上来,我有话问他们。”
“师父不可!”林芳存道,“男弟子入夜后不可上游龙峰,这不合门规!”
“所以你二人务必替我瞒着。”
戌时三刻,赵芳续到竹屋,说师父回来了,要找他们问话。
白游想着自己是被商掌脉救出来的,一直也没来得及感谢,是该亲自去拜谢才对。
商撷叶知道白游要来,又在屋内多点了几支蜡烛,照得亮堂堂的。
先前救人时来不及多想,如今虽不完全确定,至少要好好看看这孩子的面容,长得究竟与师姐像不像。
“师父,人带来了。”赵芳续领着白游、戴飞至门前。
“好,你们带这位小弟子去吃些果子点心,他若困了,就安排一间房,让他先睡下。”商撷叶指的是戴飞。
“白师兄!”似乎要和白游分开,戴飞瞬间紧张起来。
白游安慰道:“别怕,我是商掌脉和林师姐救回来的,你忘了吗?我们说会儿话,你别担心。”
戴飞不情不愿地被两位师姐带走,白游独自进到了内室。
满屋子烛火通明,亮得有些晃眼。他适应了一会儿,上前向商撷叶见礼。
“坐吧,你身上有伤,垫子多备了两个。”商撷叶语气柔婉,示意白游坐下,又亲自为他斟上茶水。
不知为何,白游明知商掌脉是一片好意,却因受宠若惊而拘谨起来。
“还是第一次好好瞧你,师兄临行前将你托付给我照看,那时我都不知你长的什么模样。”
“我……多谢商掌脉,谢谢你救了我,还为我疗伤。”
“不必客气。倘若我脚程快些,追上你们,你也不至于受伤,还望你心里不要怪我。”
白游一愣,他怎么会怪商掌脉?不过商掌脉给他的感觉却十分奇怪,明明脸上挂着笑意,目光却像她的剑法一样森寒,好像要透过他的眼睛,看进他的心底去。
商撷叶瞧出他的不自在,忙移开了目光:“师兄走得匆忙,只告诉我你叫白游。你今年几岁了,家中有何人?”
白游双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十四了,家中还有个父亲,以写字卖字为生。”
“你母亲呢?”
“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
“她……怎么死的?!”
“父亲说是自尽,可……可我听别人说,说是父亲他……我、我也不知真假。”
商撷叶乍闻此讯,心下剧痛,十余年的等待盼望,竟然等来的是师姐早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师姐若是自尽的便罢了,若有人对她下手……不,不可能的,师姐于合山围一战成名时,武功就已冠绝天下,白游说他父亲只是个书生,书生怎么可能伤得了师姐?
“你既不知真假,我也就不问了,提及你的伤心事,抱歉。”
“没事,没事,有人能问到我母亲,我很高兴。她虽然不在了,只要我、我们,还有人能记住她,就很好了。”
“你是个好孩子,怪不得师兄也夸赞你。”
“商掌派?他……说我什么?”
商撷叶笑了一笑,这孩子从小没有母亲,又受父亲虐待,想必极少听到夸奖:“他夸你乖巧懂事,心地善良,对旁人好也不求回报。”
白游眼眶一热,将头埋得更低,原来在阿栩心里,是这样看他的。其实他也没有对谁都好,是谁对他好,他就愿意对谁好。
当然,阿栩是对他最好的,他愿意把所有的好都给他。
“孩子。”商撷叶越看白游越觉得亲切,当即连称呼都改了,只是经年累月端居于游龙峰的清寡日子令她的“亲切”来得不那么自然,远远达不到普通百姓家中姨母待侄儿的和蔼慈爱。
“我听说,你之前也受了伤,在画影阁住过一段时间?”
“他都告诉你了。”
尽管全东曜都知道了,外面的弟子也总拿这事戳他脊梁骨,但白游依然珍惜与商栩同住画影阁的几个月,全心的信任与依赖是那样的简单又快乐。
“师兄有没有传你‘凝心纳气诀’?”
“没有,他说我正式入门前,不传授我武功。”
“那你愿不愿学?他不教你,我可以教你,只要你不怕吃苦。”
白游眼里骤然闪起了光:“真的吗?我可以学吗?”
商撷叶点头:“只有一点,如今我要教你的武功,你不可以在东曜和阆仙两派使。将来若下了山,出了门派,你有些武艺傍身,就不会轻易被歹人伤害。”
“好,我答应你。”
“你伤也快好了,明日见过掌门后,我便传你‘凝心纳气诀’,往后你白日去阆仙铸剑,晚间到山腰竹屋,学习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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