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厉鬼男友(6)

程澄初中的时候,父亲尚且没有丢掉工作,还可以安稳地住在内城的小区里。

那是个中低档的小区,治安不算好,常有一些催收的人上门,程澄做作业时听到动静,都记得在防盗门后加一个柜子。

唯独那天是个例外。

那天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帮催收的窝里反,没威胁欠债的人,反而开始内部打起架来,打得震天响,过了好久,才有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程澄不敢擅自开门出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邻居家的爷爷颤颤巍巍过来敲门,隔着扇门问道:“程澄在家吗?家里有急救药箱吗?”

程澄误以为是爷爷受了伤,赶紧取了急救药箱打开房门,却发现爷爷好端端地站着,身上只有几道不算显眼的擦伤。

爷爷解释道:“受伤的不是我,是一个小伙子,和那帮人一起来的。”

程澄抱着急救药箱跟在爷爷身后,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

那少年确实是催收团的人,却还算良心未泯,敲开房门,见到的是一个颤颤巍巍的可怜老头,被赌棍儿子连累得家徒四壁,还要心惊胆战地应付他们这帮拳头梆硬的青壮年。

少年眉眼一耷,球鞋一勾门边,就要把门甩上:“找正主去,一个小老头身上能刮出什么玩意来?”

他的同伴不同意,于是起了纠纷,一打三,虽说双拳难敌四手,但那少年也没落什么下风,只是身上挂了点伤,需要处理。

程澄听说后,倒是有些狐疑,她只见过凶神恶煞的催债人,却头回见到还有点良心未泯的,总有一种将信将疑的感觉,而且弱小的人生来就有几分胆怯,那少年倚着墙,双手搭在支起的长腿上,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线条修长凌冽,仿佛瞬间可以攒起千斤重的力量,轻轻松松就能把她揍到在地,于是程澄更不敢抬头看他。

她半跪在地上,打开药箱,取出棉签和碘酒,目光瞟着地面:“你,你好,请问你伤在哪儿?”

程澄礼貌又腼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萧辄原本还有些无聊,闻言倒是挑了挑眉头,有些兴味地打量了她一眼。

“妹妹,我伤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程澄脸登时红了,她是年纪小,但又不蠢,听得出来萧辄的调侃一点也不正经,还有几分让她知难而退的意味。

原本确实该如此,她看着就是胆怯怕事的那一挂,人也算干净,遇到好心没好报的事脾气一上来保不齐扭头就走了,可是出乎萧辄的预料,程澄没有走,而是很认真地说:“医生眼里,没有男女。”

萧辄有些意外地一挑眉。

爷爷在旁笑呵呵地解释:“我们程澄从小可是立志要当医生的。”

萧辄却没当回事,道:“医生的工作确实体面,小姑娘野心不小。”

程澄不大喜欢萧辄充满功利的口吻,她不大自在地说道:“不是野心,是梦想,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救死扶伤更伟大的梦想了。”

梦想啊。

萧辄无声地用舌尖勾起这个词的音节,又慢慢吞了下去,他满是伤痕还流着血的手枕在后脑勺后,仿佛察觉不到疼似的、特别无所谓地往身后的墙一靠,陡然笑了起来。

“行。”

那天程澄还是给萧辄做了包扎,他身上确实有伤,但把衣服捂得死死的,说什么也不给程澄看,只让她包扎了手。

程澄说他,封建思想,要节操不要命。

萧辄看着小姑娘的发旋,刚才看到他还怕得要死的人,一旦涉及到了她的梦想,胆子就肥了起来,都敢指责他了,也不怕他一拳揍死她。

萧辄懒洋洋地回她:“我夏天都不光膀子,因为我的身体只能由我未来的老婆可以看,你要看,就得先做我老婆。”

程澄拿棉签用力戳了戳萧辄的伤口,疼得萧辄嘶了声,程澄方才收了手,道:“你哪天死了,我肯定给你烧个贞节牌坊过去。”

萧辄“嗯”了声,轻笑:“要有阴曹地府,我一定把牌坊安我家门口,招摇过市。”

上完药,爷爷家里没有余量了,程澄就用家里仅存的一把面煮了两碗汤面,分给两人吃,她唯恐招待不周,往里面加了酱油和猪油,尽管如此,也不能掩盖面条寒酸的事。

萧辄却什么都没说,风卷残云地吃完,临走前,还笑眯眯地摸着程澄的头:“妹妹,我等你实现梦想的那天。”

程澄仍旧怕他,没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声音小小,却坚定地很:“我会的。”

那时候程澄一直以为,她与萧辄是两个路上的人,她一路奔着梦想前进,萧辄只会往更黑暗的深渊坠去,两人绝无重逢的可能。

那时候,程澄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堕入黑暗之中,彼时梦想早成了最痴心妄想的幻想。

程澄卡了下壳,道:“怪不得那时候你会来救我,你认出我了?”

萧辄用筷子将面卷进汤勺里,倒入面碗之中,他‘嗯’了声,没否认。

这个时代的人,活得越边缘,越像行尸走肉。

虽然程澄还是个内城居民,但她的家也已经显出了颓势,萧辄相信她一定察觉到了,否则在打开空荡荡的冰箱,只找出一把面的时候,程澄眉眼里不会流出那么成人化的疲惫与失望。

可是,她不怕被别人说痴心妄想,依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把梦想说出口,并且认真地纠正对方,她想做医生,不是为了社会地位,只是单纯想救死扶伤。

天真吗?真的是超级天真,都让萧辄忍不住笑出声,或许也因为此,才让萧辄深深地记住了程澄。

他从来没觉得程澄可以实现梦想,就像他第一眼就认出程澄并伸出援手时,其实并不是出于任何的善心,而是带着几分奚落嘲笑。

萧辄双手抱臂,冷眼看着程澄从地上爬了起来,赤着的双足无知无觉地踏过地上破碎的酒瓶玻璃,一如萧辄从前,对所有的痛感都示以漠然。

她走到父亲面前,毫不犹豫地甩过去一个巴掌,巴掌响得让萧辄慢慢收去了奚落的心思,开始正视程澄。

程澄一字一句道:“你的酒债,赌债,一分都别想让我帮你还,你要是被打死了,也是你活该,我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到此为止吧。”

父亲一脸惊诧,他看着程澄的目光像是看着自己仅存的值钱玩意,在程澄转身的刹那,他扑了过去,死命拖住程澄的腿,意图用一切道德去绑架她,程澄直接拿起半倒在地的酒瓶,破碎的瓶口割裂了她的掌心,她眼眸微动,直接砸在父亲的头上。

鲜血滴滴答答往下流。

程澄丢开酒瓶,冷静地道:“如果你肯让我直接打死你,绝了后患,那么要我继续认你,也不是不可以。”

她的眼神告诉那个卑鄙的男人,她并没有开玩笑,刚才的举动也无疑给男人上了一记警告,要是再逼迫程澄,她真的会疯,真的会杀了他。

男人胆怯地松开了手。

程澄踢掉挡路的酒瓶,往回走,路过母亲时,顺手把她搀扶了起来,她没有搭理萧辄,反而是萧辄在她经过时,轻轻吹起了口哨。

要调查程澄对于萧辄来说,并不算一件难事,他很轻易地就拿到了程澄的简历,如他所料,程澄在初升高的暑假,就被迫搬到了贫民窟,那座罪恶之都,开始了她的堕落之旅。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程澄的学习成绩非常优异,升学考试时是全市第一,在出分前就被一中二中抢着招,她大约料到了家里即将到来的覆灭灾难,于是提出要求,谁能保住她的学籍,她就去哪儿。

后来她上了一中。

整整三年,她的成绩始终稳定在段前三,与她无聊的成绩相比,她在学校里受到的欺负几乎可以写成一本小说,但那也只是最初几个月,最后以程澄把一瓶暖水壶砸在欺负她的男生头上终结。

因为过于优异的成绩,她甚至只是挨了记警告后就被轻轻放过,至此她过上了被孤立无视的两年半高中生活,但她依然心脏强大地坚持了下来,考上了最好的重点大学,进入了可以受到优待的历史系。

尽管她最后与自己的梦想擦肩而过,但她三年来沉默的斗争,依然让萧辄感到了振聋发聩。

他喜欢上了程澄,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喜欢。

只是萧辄追人的本事实在笨拙,他的成长环境也从来没有教过他该如何平等地和人类交往,除了算计还是算计,就连追求,也是如此。

第一次约会就要确认关系,第二次就可以上床,第三次就结婚,结婚生子后,一切任务完成,夫妻两人便可以各玩各,重新做回陌生人。

所以哪怕程澄后来和他在一起了,也没有喜欢上萧辄,也不是一件不可以理解的事。

但这让萧辄充满了沮丧,临死前,他脑子里始终萦绕着一个念头:“妈的,程澄还没喜欢上我,我这一把亏大了。”

大约也是如此,原本该魂飞魄散的萧辄,竟然就靠着这么点怨气,强横地把自己最后一抹意识留住,而后不惜任何代价地吞噬怨气,把灵魂拼了回来,从此之后,失了轮回的机会,做起了鬼。

萧辄对此非但没觉得亏,反而还感慨:“爱情可真是伟大啊,程澄,你说是不是?”

他亲昵地贴着程澄蹭了蹭,闹得程澄觉得此时推开他都是一种残忍。

程澄很难告诉萧辄的是,在她心里,爱情一点也不伟大,她永远都不可能为萧辄做到这一步。

倒贴多廉价,稍微有点自尊心的都干不出这样的事。

爱情只是人类为了掩盖自己的愚蠢,才造出来的哄骗人的词语,偏偏,又总有人接二连三地上这个惊天大当。

萧辄说她天真幼稚,他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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