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园林深深,格局森然。除了用于节日庆典等重要节日会用到的前院,一路向前会有一间别院。别院不大,两层而已,顶为黛瓦,雕花长廊,细细驻神,能听见交谈之声。
城隍庙的另一头,宋从白蹲在黑柴的狗窝前。
他拿着黑柴最喜欢的磨牙棒,和黑柴嬉笑逗弄。没过几秒,他却又和黑柴打了起来。
童稚的,毫无心机的,依旧信任宋璞的少年蹲在地上龇牙咧嘴,狐假虎威般和黑柴对峙,这孩子年纪不大,是宋璞找了家里关系塞入初中部的新生。
别人问起宋从白的出处,宋璞只是笑笑摇头,告诉别人,宋从白是从福利院出来的孤儿。但实际上,他没有告诉其他人的是,宋从白根本不是人。
在过去,孤魂野鬼执念未消,会尝试往返人间,给人间执事造成极大不便。于是,阎王率千万阴兵,在最靠近忘川河的夏鸣市划出圈地,派遣阳间官……也就是山神管辖,直至那人了却凡间心愿,前往地府投胎,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刚上任时,“孤魂野鬼自留地”百废待兴,大部分孤魂野鬼没有入编,统计起来极其麻烦。有些失去记忆,有些来路不明,无法追溯孤魂野鬼的来源,自然无法帮其消除执念,而宋从白和锅炉爷爷,就是第一任山神留下的一笔烂账,往后的山神上任后,便会继续帮这些不肯安心往生的孤魂野鬼引路。
好在烂账只剩宋从白和锅炉爷爷这两笔,宋璞不至于忙不过来。唯一麻烦的是,每隔一段就得给这两“人”捏一个新身份。
比如让宋从白伪装成入学新生。
可怜。
宋从白昨天还在帮宋璞做招魂幡,信誓旦旦要为居民们的迎山神仪式保驾护航。结果没想到,现在这些居民居然要出卖他。
“所以,你们是打算,牺牲一个孩子,换取荣华与富贵?”宋璞冷冷说道。
“医院那边我去看过了,好端端一个人,忽然发狂揍人,要知道张老平日里温柔得很,重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快庆典了,七月十五鬼门开,寂寂焚香万鬼来。这个关头,谁家也不愿意被鬼上身。”
“毕竟我不想被上身......”
屋子里站满了人,窃窃私语。
元时愈愣了一下,捋清楚了前因后果——邪灵作祟,须做法事镇压邪灵,以保证中元鬼节能够安全。但这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一个活人。
就在这时,元眷声却大手一挥,声洪如雷:“诸位稍安勿躁,这件事情还有另一个方法。”
“你说。”
“拆掉城隍庙。”
众大爷:“......为什么非得拆掉城隍庙。”
“诸位别急,我算过了,以产业园为中轴,南北纵向排布,修一公路大道,再在东北角与西南角搭建小庙,诸位试想一下,从航拍角度看下来,像什么东西?”
“黑白太极。”
宋璞睫毛颤颤。
城隍庙,刚好就在中轴线之上。想要修路,必先拆庙。
“诶诶,是个好办法。”
“小宋啊,你自己考虑清楚,叔可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不会这么冷漠吧。”
大爷手里的标语写着【不拆城隍庙】,此刻刺眼的红字看上去有些讽刺。
宋璞紧抿着唇,眉眼生凉。
“元先生,请你带路,我现在和你一同前往施工现场。待我考证,会有办法的。”宋璞说道。
“都说了鬼上身鬼上身,这锯嘴葫芦怎么不听劝呢!”
“妈的,东区大厦下个月开盘,早知道就不预定了,卖了房,我直接移民,省得在这看人脸色,他到底在拽什么?”
“毕竟还是太年轻......”
房东们焦躁不安,宋璞眉眼依旧生凉,只是眉心微蹙,似乎压着愤怒。
把居民们的愤怒值挑到最高点,这是元眷生的目的。见目的达成,元眷生笑了,在事情发酵之前,又站了出来。
“我相信,宋同学会给我们一个合适的答案的,诸位稍安勿躁,待我们详谈,总之不会让大家失望的。”
众人散去,独留一地冷清。
过了一会,宋璞这才幽幽开口,“元先生,你不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元眷生正端茶小抿,听见宋璞这话,顿时呆滞。
锐利的眼神投向眼前清淡雅至的少年,他的笑了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先是散播鬼上身的事情,搞得居民人心惶惶。再是说出骇人听闻的破解方法,把那些大爷吓得反过来给我压力。”宋璞顿了顿,看向元眷生:“然后你才说出,原来拆城隍建公路的办法,是可行的。”
“后者才是你的真实目的。”宋璞看着他。
听见宋璞拆穿了他的阴谋,元眷生反而放声大笑:“所以,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我答应,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动城隍庙里的古树。”宋璞说道。
那颗古树,是树妖宋从白的本体。
元眷生愣住。
“我问过我爸,用你提交的提案来算,那颗古树正好避开施工的地方,你不能砍掉。”宋璞说道。
元眷生轻啧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他还是笑着答应了。
城隍庙被拆毁之后,一条贯穿南北的大道建立,
然而元眷生没有信守承诺,直到宋从白血淋淋地倒在宋璞家门口,宋璞才知道元眷生居然把发财树挖走了。
宋从白不肯原谅宋璞,满口委屈:“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无端端,元时愈脑中闪过一句话。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蓦然,天空压了下来,屋外闪过一道闪电,让元时愈有些心悸。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面前放置了一盏清茶。
冲茶的人心浮气躁,茶杯底下有几片碎茶叶浮动。元时愈看着宋璞,没有说话,直到自己该离开了。
“也好,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元时愈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意料之中的茶味没品出来,元时愈的鼻腔里反倒充斥着慢慢的中药味。
还有几道暧昧的渍渍声。
————
很苦。
鼻腔内全是中草药的味道,刚服过药的唇齿在舌尖引爆了一个炸弹,苦味刺激着味蕾,刺激出源源不断的唾液,让元时愈的舌腔宛如决堤洪水,湿润不堪。
空气被一点点掠夺,窒息感带来的颤栗越发沉重,元时愈的体力消失殆尽,连抬手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视线再度恢复清明,元时愈看到了宋璞。
矮光下,宋璞靠在墙上,紧抿着嘴。
“为什么,要亲、亲、亲……”元时愈像是一只溺死的鱼,只能在宋璞停下动作时才能上岸呼吸,渍渍水声仍在耳边回荡,元时愈的脸有些发热。
他话都说不利索,但两个间断的“亲、亲”落在宋璞耳里却成了撒娇。
“不是亲亲。”
也许是不相信这种不着调的话居然出自宋璞之口,元时愈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但这眼神落在宋璞眼里,却以为元时愈是在生气。福至心灵,宋璞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
他用指腹轻轻碾过元时愈嘴边的水光,带着一丝安抚性。
“是亲亲没错。”
“拘灵回溯,回到过去的时空里,需要二者气息。你进入我的梦境,是因为碰了我亲过的照片。”
“同上,若你要魂归过去,也需要靠相同的媒介。”
“这样吗?”元时愈半瘫在陪护床上,两度魂归消耗了他太多元气。
跟别说,宋璞这家伙不由分说就上来把他吻了个七荤八素。
梦境中那些家伙的喧闹震得他有些头晕,单单是窥见冰山一角,就让他感到捂面而来的恶心。更别说,这几年来,宋璞的梦境与回忆,都充斥着这些画面。元时愈一想到这里,心尖抽疼。
他不敢想象,在他没来的这三年里,宋璞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本还想谴责被强吻的话到了嘴边,却被元时愈按下。他撑起腰来,半靠在陪护床上的垫子上,放慢自己的呼吸。
可他自己不知道,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熟过头的水蜜桃,双颊泛着旧宣上才有的绯红,清冷又迷人。
宋璞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有些入神。
被盯久了,元时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他紧抿着嘴,迟疑半晌,开了口。
“虚伪。”
“骗子。”
宋璞愣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僵在原地无法动弹。过去被他刻意遗忘的记忆再次涌现,他的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元时愈不是圣人,更不是天上的月亮,他想清楚了,他只想帮宋璞走出阴影,帮助怪物变成人。
他无法空口说出“冤冤相报何时了”的大道理,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过去的伤痕无法掩盖,元时愈也没办法让宋璞遗忘。
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新的记忆覆盖它。
用他和宋璞经历去覆盖它。
宋璞的脊背是僵直的,板直得就像是个提线木偶,无措地等待着元时愈的审判。
下一秒,元时愈微凉却带着一丝温润的手摸上了他的手臂,嘴里叨叨,“我第一次回到过去,可不是坐在你身上对你又摸又亲。”
宋璞蓦地一怔,瞳孔微缩。
“真需要你的气息,让我亲照片不就好了。”元时愈圆润又明亮的大眼在黑暗中闪烁。
过去的诅咒在此刻瞬间崩塌。同样的话在元时愈嘴里,却成了带有特殊成分安抚剂,瞬间降解了盘踞在他心头的阴愚。
中药的苦味开始回甘,鼻腔里,舌腔中全是属于宋璞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想听宋璞说喜欢他。
他不想宋璞对着那些房东剖腹取粉,也不想宋璞在元眷生面前做到君子三诺,直白又热烈的宋璞,为什么要对那些人好。
“亲近者不拘礼数,你这是过亲近者。”
“你是不是喜欢我。”
同样的话,元时愈也对宋璞说过。
他用他最常用的一唱三叹,故意把话说得婉转,说得暧昧,直球得让人难以忽视,热烈又直白。
宋璞面色平静,看上去像是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但元时愈却看得清楚。
宋璞的耳侧,染上了一丝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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