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悠悠往杏花村划去。
钱宝儿稳坐舱内,她拿出一早就备好的食盒,里面是范大娘烙的煎饼,小麦粉和了鸡蛋,上头洒了葱花,即便这会子凉了,也还是香香的。
一旁青青生了小炉子的火,上面放一只小小的煎锅,钱宝儿将煎饼一块块热了,这才分给大家吃。
陈红玉吃完一张饼,钱宝儿又打湿了帕子给她擦手,另取了个水壶出来,架在小炉子上温着水。
陈红玉捧着茶杯,她问刘管家:“看桑林的那个老孟,他家是我娘那边跟过来的吧。”
刘管家笑道:“难为姑娘还记得。”
陈红玉也笑:“我还真记得,小时候他媳妇一到春夏之际便来给家里送桑葚果,说今年蚕丝的成色如何。”
刘管家叹道:“也是他媳妇命不好,终究还是去了。他媳妇没了,父子俩也不会养蚕,那片林子的桑叶就供给其他庄子上用了。”
钱宝儿心道,养蚕本就是个辛苦活儿,又要心细,一夜起来几次添食,想来老孟媳妇去得早,也定与此有关。
“方家那些人,”陈红玉忖度着,“他们是少奶奶派去的吧。”
刘管家也不瞒着她:“是,虽说那几块田地离得远,可年年收成都还挺好。”
陈红玉点了点头:“那我就知道了。”
船靠杏花村码头时,陈家的牛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钱宝儿才扶着陈红玉下来,恰好碰见金秋实也背着张渔网过来。
陈红玉是姑娘,不好同他见面,速速上了牛车。
倒是钱宝儿同他熟稔,笑着打了招呼:“你从哪里来?”
金秋实给她看自己背上的渔网:“大湖放水的日子定了,就在十天之后,我得先把这网给补补。”
“真的吗?”钱宝儿欣喜,“你可是答应过我要带我一起去的。”
“那当然。”金秋实道,又问她,“你呢,你从哪里来?”
钱宝儿指了指牛车:“同我们姑娘出去了一趟。”
金秋实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那你快回去吧,别叫人等了。”
钱宝儿答应了声,这才爬上了牛车,又转身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待进了车里,陈红玉就笑话她:“看你同他这么好,回头就把你许给他做小媳妇好了。”
钱宝儿虽说在外头漂泊了这几年,见的人和事不少,可毕竟也还是才十来岁的女孩子,又没个父母亲人,从未想过自己的终身,一听陈红玉这般说,她也不觉得羞,反而大大方方道:“那怎么行?我还要跟着姑娘呢,姑娘去哪儿我去哪儿。”
陈红玉笑弯了腰:“那我要是终身不嫁,你也跟着做个老姑婆?”
钱宝儿信心满满:“老姑婆便老姑婆,只要咱们手上有钱,做老姑婆又有什么好怕的?”
陈红玉被她逗得笑得停不下来。
反倒是青青一本正经道:“瞧你都胡说的什么?我觉得若是能有个好男子,嫁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钱宝儿指了指她:“原来是这小蹄子想男人了。姑娘,快给她找个小子,好让她做人家烧锅的去。”
青青扑过来就捶打她:“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刘管家在外头听着,忍不住摇头笑道:“这还是在外头呢,注意点儿。”
车内三人顿时噤声。彼此面面相觑一阵,又都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回到陈家,青青一下车便被她家里人给叫走了,说是家里有点事儿,想临时接她回去住一晚。
陈红玉也不拦着,就叫她去了。
行了一天的路,陈红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散了架一般酸痛,饭也不想吃,只想倒头就睡。
钱宝儿烧了热水,倒了半澡盆,才叫陈红玉进去泡泡,好缓解疲惫。
“你倒像是铁打的。”陈红玉泡在热气腾腾的澡盆里说。
钱宝儿在外间收拾着白日里晾晒好的衣物,她笑:“以前跑戏班子比这可累多了,这样一比我都是享福了。”
陈红玉料想她必是心酸的,也不想再提起来刺激她,便转了话题:“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钱宝儿知道她是在问方家和孟家的事。其实早在回来的路上,她就已经有了想法了,奈何人多不好提。
“依我看,方家的人是不能再留在那边了,旁的不说,只单他们是那一位派过去的,就铁定不能要了。”她说。
陈红玉两手伏在了盆沿上:“那孟家呢?”
钱宝儿斟酌道:“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孟家似乎与方家处得不怎么样,他父子二人几乎都住在小木屋里了,估计两家往来不多。况孟家又是先夫人带过来的,人瞧着本分,我看那木屋虽简陋,内里却还算打扫得干净整洁,想来也还勤快,不如暂且留下,再做安排。”
陈红玉笑了起来:“我们想得一样。”
钱宝儿往她们脸上贴金:“英雄所见略同。”
“只一样,该怎么将方家人调走呢?”陈红玉陷入了沉思。
钱宝儿却不担心,她将折好的衣物放进樟木箱子里:“今天姑娘往桑田去了趟,那头必然已经知晓了,便是今晚还能坐得住,明天也要来找事了。”
陈红玉哼了声:“我就怕她不来呢。”
同一时候,冯秀云正同陈兴平发难。
“你们陈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当初说好的叫我进门当家,哦,现在可好了,这才过去几年,这姑娘还没出阁呢,就叫我把手上的田产地产分她去管了?拿我当猴儿耍呢?”冯秀云撩着袖子吼道。
陈兴平更是委屈了。他也没想到他爹会突然提出要把那片桑林和田地提前交给妹妹去打理,他也还懵着呢。如今妻子还跟自己发脾气,他又能向谁倒苦水去?
“你先坐下喝口水,消消火。”他陪着小心,按了冯秀云坐下,又亲自给她倒了水来。
“其实那些桑田本就是我娘生前要留给妹妹的,早晚都要交到她手上,如今不过早一些给出去,你还能轻松点不是?”他斟酌着说道。
“呸,什么轻松点?”冯秀云压根不吃他这套,反而愈加恼火,“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小姑子还没嫁人,就要抢嫂子的权了。”
陈兴平无奈道:“怎么是抢你的权呢?家里的事都是你说了算,她也就是管管她那点子……”
“我说了算?”冯秀云指了指自己,“我要是能在这家里说了算,今儿也不会在你跟你爹面前下不来台了。”
“没人让你下不来台,这不是商量先吗?”
“商量?”冯秀云好笑,“你没听见说吗,你那好妹子今天都去视察了,都没跟我说一声,这不是打我的脸?”
陈兴平嗫嚅着:“她不过就是在家里憋得久了,出去走走……”
“哦,一走就走去了她要的那片桑田?这么巧呢。”冯秀云被气笑,“你们陈家人都把我当傻子呢不是?觉得我冯秀云好欺负?”
“没有,不是。”陈兴平本就不善言辞,此时此刻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字。说到最后自己都无语了,只好坐在那里听冯秀云叨叨。
冯秀云也气不过:“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
连那个她一贯厌恶的小姑子都比这懦弱的丈夫强。
原本今夜该是青青值夜,可她被家人叫了回去,钱宝儿便替了她。
早上她去小茶房内烧水,一出门却发现青青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外头的石阶上发呆。
“你这死丫头,回来了也不说一声,活儿也不干,净坐在这发什么愣呢?”她笑骂。
谁知青青一转头,却是满脸的凄怆,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分明是哭了。
钱宝儿忙过来问她:“怎么了?怎么回家一趟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青青哽咽着:“宝儿姐姐,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
钱宝儿拍着她的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青青摇着头:“你当我昨晚回去是做什么的?我以为是家里有什么喜事,谁知回去了才晓得,是他们给我莲花姐姐找了个夫婿。”
莲花?钱宝儿很是愣了一下:“可是,她不是已经……”
青青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对呀,我莲花姐姐都已经死了,他们还不放过她,给她配了个死人,到地底下做夫妻。”
钱宝儿倒吸一口凉气。这中秋的清晨,寒气却如同深冬一般,一缕一缕爬上了她的背。
她不是没见过配冥婚的,年轻的未婚男子死了,他们的父母亲人怕他们在下头孤单,特地找新死不久生辰八字相配的女子来结冥婚。
可哪有那么多合适的人呢?为此有人不惜银钱也要买一个新死的人来,甚至有人见钱眼开,专门拐杀落单的贫苦女子。
而莲花,就是被她父母给卖了的。
“他们说,表哥的媳妇嚷嚷着要盖新房单出去住,家里正缺钱。而那户人家有钱,结了冥亲,莲花姐姐在地下也能做个少奶奶,而不是死了都是穷鬼。”
青青抹了把眼泪,她问钱宝儿:“宝儿姐姐你说,人怎么能这么坏呢?死了还要被自己的爹娘给卖了,去养哥哥嫂子一家。”
钱宝儿答不上来。
她可怜小莲花,这个她连面都没见上过一次的女孩子;可她也不能去指责卖女的小莲花父母,穷人家为了活下去,荒年易子而食的都有,又能怪谁呢?
青青或许是觉得物伤其类,唇亡齿寒:“哪天我要是也死了,大概也会跟莲花姐姐一样吧。”她怔怔望了天空,“我们这样的人,真是死了都不得安生。”
钱宝儿沉静片刻,她按了按青青的脑袋:“不会的,你也别想许多了,快去洗把脸,今天还有事呢。”
青青擦了擦眼角,听话地起身去了。
钱宝儿深深呼吸,半晌,她才回去拎了热水,倒在脸盆里,拿冷水兑成温水,端去陈红玉的卧房。
陈红玉也起来了,正坐在窗前梳头。
“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她对钱宝儿说,“青青,她没事吧?”
钱宝儿笑笑:“她小孩子家家的,回头多给她做点好吃的,也就忘了。”
陈红玉缓缓梳着头发:“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们,还有我自己,成为第二个小莲花。”
钱宝儿拧了热毛巾来:“放心吧,我们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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