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儿来桃源县的次数不多,毕竟路远,她和阿婆又没钱坐车坐船,步行要走上大半日,是以钱阿婆多数时候只领着她在邻村走走,讨要点衣食,勉强度日。
好在她颇有些记性,上县城的路弯弯绕绕,只靠两条腿,也愣是叫她给走到了。
张有德才进春源堂做学徒没多久,这天已近傍晚时分,他收了后院里晾晒着的草药,回到柜台前,就发现一个小姑娘正扒在门往里瞧。
他看那小姑娘年纪小小,身形瘦瘦,衣裳上的补丁都快要打不下了,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亮晶晶的。
看她神情,也不像是哪家走失的孩子,倒更像是混迹街头的乞儿,谁都不怕。
一般店门口来要饭的,春源堂老板李掌柜都会直接给轰走,可张有德却比他师父来得良善,他不忍去呵斥一个小姑娘,甚至还走出了柜台,蹲下身去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本以为她会说自己肚饿,或是想要几个钱,张有德却没想到她会看了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这里是药铺吗?”
张有德点头:“是啊。”
小姑娘松了口气,她两眼放光:“那这里有人参咯?”
张有德更是意外了:“有是有,不过……”
小姑娘兴奋道:“我要人参!”
张有德又将她重新打量了一回:“你确定?”
小姑娘郑重地点头。
张有德为难:“可是,你有钱吗?”
小姑娘迟疑:“一定要钱吗?”
张有德就笑了:“是啊,没有钱,怎么买人参呢?”
“我没有钱,”小姑娘实诚道,“可我要人参。”
张有德好奇:“你要人参做什么?”
小姑娘如实回答:“阿婆病了,四阿公说,要参汤吊命。”
张有德没料到他会从一个小孩子的嘴里听到这样一句骇人的话,不禁一愣,半晌方问:“你阿婆是谁?”
钱宝儿哪说得清她同阿婆的关系,只固执地说:“就是我阿婆。”
“你跟那儿蹲着干什么呢?”这时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自柜台后响起,“活儿都干完了吗?就偷闲。”
这就是春源堂的掌柜李春来了,张有德一听见他的声音,立马就站了起来。
李春来这时候才看清门外还站着个小乞儿,他顿时就更加不耐烦了:“哪里来的要饭的?去去去,别挡在门口影响我做生意。”他挥着手赶钱宝儿走。
钱宝儿不甘示弱,大声道:“我要人参!”也不管张有德在一旁使劲给她使眼色。
李春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问张有德,“她说什么,她要人参?”
张有德为难地笑:“师父,您别听她胡说。”
李春来见生意上门,顿时眉开眼笑,脸上的肥肉都抖动了起来。他自认为人不可貌相,虽然眼前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就是个小乞儿,可谁又会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藏着宝贝呢。
所以他满脸堆笑,隔着柜台探头问钱宝儿:“你要人参?”
钱宝儿点头。
李春来捻了胡须:“只要你出得起银子,我这儿什么人参都有。”
钱宝儿抿了抿嘴:“我没有银子。”
“什么?你没钱?”李春来再次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他一瞬就换了副嘴脸,横眉冷对钱宝儿,“没钱你来跟我说你要人参,逗我玩呢?小叫花子真是闲的。有德,还不快把她给我赶走?真是,耽误我做生意。”他拎起算盘上下一晃,珠子哗啦啦地响。
钱宝儿哪里肯走,她紧闭着嘴站在那里,沉默得像一棵树,只不愿挪开。
张有德看她着实可怜,忍不住出声替她向他师父求情:“师父,她阿婆病了……”
李春来哼了一声:“她阿婆病了,关我何事?”
张有德还要再说话,却被李春来给横了一眼:“你搞搞清楚,我是个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要是人人都来跟我讨人参,那我还要不要开门吃饭了?”
张有德知道他师父说得也有道理,可他看钱宝儿着实可怜,还是大着胆子建议:“纵是人参金贵,不如给她点其他草药?若是给病人吃好了,那也是师父您的大功德一件啊不是?”他赔笑道。
李春来将帐簿子往柜台上一扔,指了张有德便骂:“好小子,你倒是很会做顺水人情,慷我的慨,去行你的善。你既这么心疼世人,不如干脆剃光了头发,去庙里做那普度众生的菩萨好了,何必还要委身在我这小店里,没的叫银钱脏了你该拿莲花净瓶的手!”
张有德见他师父真的动怒了,不敢再多说,只看了钱宝儿一眼,自己默默拿起了抹布,去擦拭那一屉一屉的药柜。
李春来这才满意,他重新拾起了账簿子,抖了抖,得意道:“要不是看在你是秀儿她娘表侄儿的份上,就你这块榆木疙瘩,我才懒得带呢。”
一表三千里,张有德自然清楚他师父的意思。他只为生计,能养活自己同寡母便可,纵使日日挨骂挨打,也咬牙撑着。
钱宝儿哪里知道他师徒俩的心思,只倔强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李春来眼角余光瞥见她的身影,嫌她碍眼,心中烦躁,才要再出口训斥,却有客人上门来。
他一时顾不得打发这小乞儿,赶紧从柜台里出来,点头哈腰去迎顾客。
来的是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妇人,穿金戴银,身后跟着两个小婢子,端的一副贵妇做派。
可桃源县的人都知道,她并非是哪家的夫人太太,而是百花楼的鸨母徐妈妈。明明是做的皮肉生意,逼良为娼,毁人一辈子,她却依旧赚得盆满钵满。
真可谓是好人没好报,祸害遗千年。
李春来却不管她是菩萨还是阎王,他一双眼睛只瞧得见人家口袋里的金银。所以他毕恭毕敬,还叫张有德赶紧去倒茶水来。
徐妈妈却不吃他殷勤的那一套,只挥一挥手,闲闲道:“我昨儿个打发人来跟你说要的丸药呢?还不快拿来,我这还有事呢。”
李春来又忙不迭地使唤张有德去取药来,自己则赔笑说:“您家凤仙姑娘才叫县太爷给纳了进府做姨娘,您如今正是享福的时候呢,还整天忙里忙外的。就比如这取药的小事,不拘打发谁来都使得,还劳动您亲自上门。您就该说一声,我得了闲儿,亲自与您送去便是。”
徐妈妈哼笑一声,她本不愿同李春来多说,但一眼瞥见他铺子门口站着的小乞儿,于是朝那边抬了抬下巴:“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春来赶紧挡在她二人之间,笑道:“嗐,小叫花子来讨饭的,没得碍了您的眼。”
徐妈妈却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让开。
李春来先是不明所以,懵懵地站开了些。后见徐妈妈瞅着那小乞儿目不转睛,他便也看了过去。
不多时他心里也就品出意思来了。
这小乞儿虽穷,穿得破烂,头发也乱糟糟,可仔细打量,灰头土脸也挡不住她不俗的眉眼,如今年纪小,就已能看出几分姿色来,等过几年长大了,妥妥是个美人呢。
如此他便知道,这徐妈妈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了。
且见徐妈妈又朝那小乞儿招了招手。
小乞儿原本还有些犹疑,但最终还是迈过了那道门槛。
李春来一眼看到,她的大脚趾都露在破鞋外头了。
可徐妈妈仿佛没看见一般,只笑眯眯地问她:“你在这儿做什么?家里大人呢?”
李春来心中鄙夷:你明知道她就是个要饭的,还能有什么家,什么亲人。
钱宝儿却说:“阿婆病了,要吃人参。”
“哦,你是要买人参啊。”徐妈妈看了李春来一眼。
李春来忙道:“她一个小叫花子,哪有什么钱买人参啊,您别听她胡说八道了。”他又朝钱宝儿挥舞了胳膊,“去去去,快一边去,别搁我这站着了。”
徐妈妈却不搭理他,只叫住钱宝儿问道:“你没钱啊?”
钱宝儿摇头。
徐妈妈就笑得愈发和蔼了:“买人参要钱,可你又没钱,这可怎么办呢?”
不等钱宝儿说话,她又自顾自地说:“好在我这儿正好有点活计可以给你做,你赚了钱,就能给你阿婆买人参了。”
钱宝儿眼睛一亮:“真的?”
“那还能有假?”徐妈妈笑成了一朵花,“你要是愿意呢,现在就跟我走。”
钱宝儿连连点头:“我愿意。”
李春来虽视财如命,可到底做的也是治病救人的生意。况且那小丫头才几岁大,就要入那个火坑,真真是一辈子都毁了。他虽没打算白给她人参,却也没想要害她一生啊。
他到底还有几分不忍,所以开口道:“徐妈妈,这小丫头……”
徐妈妈冲他冷哼一声:“你若真是个好的,何不就送她几棵千年人参呢?她阿婆吃好了,指不定还要去庙里给你供个长生牌位呢,好叫桃源县的人都知道,你李大掌柜的是个大善人呢。”
李春来被她抢白了这几句,且又当着拿了药出来的张有德的面,适才他骂徒弟的话,这会子被别人骂回了他自己身上,可不尴尬?
他只好自张有德手里接了丸药,递给徐妈妈身后的小婢子拿了,满脸堆笑说:“下次再来,再来。”
徐妈妈哼了一声,转向钱宝儿倒温和起来:“走,我带你去。”
张有德见徐妈妈领了那小姑娘要走,他一时不明。待想通了,扶门才要出声,却被李春来拦住。
这回张有德可顾不得他是自己的师父了,急道:“那可是……”
李春来如何不清楚?可他也只能摇了摇头:“罢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你又不是真菩萨,哪里能管得了许多?那小叫花子若是个有出息的,至少在那里不会缺吃少穿,也是福气了。”说罢他依旧回去柜台里算账。
张有德愣了愣,终究放不下。可等他追到门外,却早已不见那小姑娘的身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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