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英本想着钱阿婆在三棵桂村好歹也活了大半辈子,虽然家贫,除了一间破屋子,再无其他恒产,可怎么说也是这村里的人,如今去了,也应当由乡亲们帮衬着料理了后事才是。
可当她丈夫杨有义把这主意才提了出来,聚集在里正家的杨氏族人们却都沉默了。
半晌,有一八十多岁的老翁清了清嗓子:“我活得岁数大,知道得清楚。那钱氏是年轻时逃荒来的咱们村,虽说当年也许了人,可没过门她丈夫就死了。婆家不嫌弃,留她在家伺候终老,又给了片瓦遮头。可说到底,她姓钱,又不姓杨,没给杨氏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如今死了,她的后事自然也就轮不到咱们来管。”
那老翁算起来还是杨有义的堂叔了,所以杨有义陪着笑:“话是这么说不错,可她毕竟也在咱们这里过了大半辈子了,如今人又去了,留下个小丫头才五岁,什么事也顶不上,总不能把她老人家的尸首就这么放着不管吧。”
老翁又咳了两声:“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杨有义道:“起码也要置一副寿材,薄棺也好,先把人收殓了,择个地埋了才是正经。”
老翁不语。
倒是里正杨有忠开口了:“按理钱阿婆也入不得咱们杨家的祖坟,她家又没个田地,埋哪里也还是个问题,总不能叫咱们挪地出来吧?谁家粮食够吃的?”
杨有根也嘟囔道:“她一个乞丐婆,还要什么棺材?你晓得现在木头多贵?买现成的贵,找人打更贵。要我说,还不如拿席子裹了算了。”
杨有根家已是这村里的富户了,连他都这样说,可见其他人了。
果不其然,他语毕,就有人跟着点头了。
杨有义闷着一口气,依旧好言好语:“都说死者为大,那些犯杀头罪的人死了才拿草席裹了浅埋。钱阿婆虽穷,可到底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况且她还有个小孙女,日后长大了,难免不会埋怨咱们草草了事。”
杨有根冷哼一声:“一个小丫头,日后能有什么出息?顶多嫁个庄稼汉,谁还怕她闹上门啊。”
杨有义气极。这个杨有根,真是有点钱就忘了前半生,他自己不也是从泥腿子翻滚爬过来的?现时就忘了根了。
这头周兰英依旧陪着钱宝儿。她本想叫这小丫头这几日都住到自家去,可偏偏小丫头死犟的,就是不肯,一定要守着她阿婆。周兰英也就无法,一天三顿给她做了饭送来。
这时已是午后,钱宝儿捧着比她脸还要大上许多的碗吃面。
周兰英自钱家厨房里寻了只破碗出来,里面装了大半碗糯米,上头插了三支香,摆在了钱阿婆的床头——好歹也送她一程吧。
她才从屋里出来,就看见有人在院门口同钱宝儿说话。她定睛一看,原来是寿喜班胡班主的媳妇刘玉凤。
“哟,这时候您怎么来了?杨老太爷家的戏唱完了?”周兰英忙过来寒暄道。
原来这寿喜班是杨有根特地请来给他老爹过寿热闹的,因是邻居,故周兰英也熟识。
刘玉凤见是她,便也笑道:“哪能啊?不过我如今又不登台了,听说了这边的事,闲来无事,就来瞧瞧。”
周兰英心生疑惑,就连村子里的人都少有来看的,更何况她一个外地人?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因此格外留神。
刘玉凤也不讲究,就在朽木门槛上坐了下来,似是随意攀谈:“听说里正家里正商议着要怎么安置这老太的后事呢。”
周兰英小心道:“是啊。”
“我才来的时候,在门口听了一阵,怕是谈不拢呢。”刘玉凤笑。
“啊?不会吧。”周兰英道,“便是一家出一点钱,买口棺材给人下葬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刘玉凤笑得愈发狠:“哎哟,非亲非故的,谁家愿意掏这个钱哦,留着过年多称几两肉都是好的。穷人家,那钱都是一点一点省出来的,不花自己身上,谁往别人家里花啊?”
周兰英虽事先也曾想过这么个结局,可现在从一个外地人嘴里听到这话,心里尤其得不舒服。
刘玉凤只当没看见她脸上的不悦神情,又故作惆怅道:“只是可怜了这孩子,还这么小,以后可怎么办呢?”
周兰英的视线落在一旁吃面的钱宝儿身上,她有心想要收养这个孩子——她一直都盼着能有个女儿的,可无奈连生两子,家中也再无能力去多养一个了。
刘玉凤看出她的心思,提议道:“其实,我倒是有个好主意。”
周兰英一愣:“哦?什么主意?”
刘玉凤摸了摸钱宝儿的头发:“不如让她随了我们戏班子去,学一门手艺,以后也好吃饭。就算是日后她要嫁人,妆奁我也不会少了她的。”
周兰英才要拒绝,就听刘玉凤又说:“当然了,也不是白白叫她去的,她阿婆的身后事,自有我们夫妇来打理:买棺材,下葬,都好说。”
她笑笑看了周兰英:“反正我冷眼瞧着,想靠你们村子里的人来做这件事,不仅不成,就算是成了,这孩子以后的着落也是个难题。”
周兰英被她堵得无话可说,一恨自己穷,连个小姑娘都养不起;二恨乡亲们冷血,谁也不肯帮衬一把,不由得心灰。
“大娘,我愿意跟这位娘子去。”正犹豫着,周兰英就听见钱宝儿清脆的声音说道。
“你愿意?”周兰英反问,满是担心,“你可要知道,这戏班子也不是好待的,唱戏很苦的。”
钱宝儿摇了摇头:“只要能让阿婆安心,我不怕苦。”
周兰英知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心里却清楚得很,也明白眼下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了。
这都是什么世道啊,周兰英心苦。
刘玉凤却欢喜,她伸手摸了钱宝儿的脸:“就你这小模样,我好好给你调教调教,日后必定能有出息。”
钱宝儿轻轻一偏头,离了她的掌心。
回到家,周兰英同丈夫杨有义说起这事儿。
谁料杨有义竟也点头:“现在看来,这倒是个好法子了。”
周兰英犹不忍心:“可怜那么小的孩子,本就没爹没妈,如今连唯一的阿婆也走了,她还要去学唱戏……”
“到底也还能有一口饭吃。”杨有义晃了晃桌子,低头去看地面,发现陷了个坑,他琢磨着去削块木头来垫桌脚。
“留在这里,说得好听是吃百家饭;往难听了讲,不就是讨饭吃?出去学戏,指不定能被哪个老爷公子的看上,给人家做个小妾姨娘什么的,都比留在这儿强。”他嘟嘟囔囔地说,“嫁个庄稼汉,一辈子种田,自己都吃不饱,能有什么出息?”
周兰英忽地笑了:“你这是怪自己没本事了?”
杨有义啧声:“我要是有本事,别说一个小丫头,十个八个我都收养了。可惜啊,我这辈子只得这样了。要不怎么叫两个孩子读书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周兰英静了静:“老大该回来了,我去给他热饭。”
就这样,寿喜班替钱宝儿置买了一口薄棺,并香烛纸钱。
周兰英和杨有义到底心里过意不去,将自家在大青山下的一块瘦地让了出来,好让安葬钱阿婆。
入土那一日,钱宝儿跪在钱阿婆的坟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她在心里暗暗地发誓:“阿婆,我会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
风烟起,她闭上眼,一滴泪从她面庞上滑落,滴入新起的泥土里,迅速浸入不见。
这是阿婆走后,她第一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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