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青鬼海棠面

“一个鬼币。”

“……?”桥中央站岗的哨鬼面面相觑。

入鬼界,第一碗汤不要钱,只等阴魂在鬼界转一圈,混几个鬼币,投胎转世前的第二碗汤就要收钱了。

至于收多少,全凭孟婆一张嘴。看得顺眼的,十个鬼币也收;看不顺眼的,一个鬼币也收。阴魂尚未入冥界,哪来的鬼币给这死老太婆?

孟婆在冥界混的时间比冥王还长,站岗哨鬼不敢得罪它,只扭过眼珠对尚钦说:“鬼币就是阴间的钱财。”

“那前面的怎么没收?”尚钦不服。

前面鬼魂远远流动,队伍又停在他这,他将身上人间的几个碎银子全摸出来:“这个行不行?”

孟婆摇摇头,她本弓腰盘坐在桥中央,一张皱巴倭瓜脸吊着眉梢,三角眼眶,白眼珠,尖鼻下一口尖黑牙,说起话来,口里赳赳冒黑烟。

它转着眼珠,端详着尚钦,一只枯爪隔着衣料划过他的心口,“好个俊俏的小伙,你怀里可有个好东西!”

尚钦捂住心口的那串昙花金铃道:“这个不行!”

“若不给?我就嚷嚷你是个活人,叫鬼把你拖下去,吃你的肉!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孟婆咯咯低笑,爪尖残影划过,一寸金光堙进她的袖口。

尚钦不甘心地咽咽口水,想着过鬼门关要紧。他过了寒桥,待过一道十层殿宇高的关口,门口戍着两列惨笑鬼。

它们会根据鬼魂是否枉死,将其分成两列,一列通往枉死城,一列通往阴曹地府的孽镜台。

孽镜台堂上坐着个阴森女鬼,她乌紫的尖爪敲在判桌上“梆梆”响,案台下四个桌脚分别垫着四个神情各异的鬼头,案头各立两个小鬼。

堂下立着两列同样打扮的鬼差,它们相对而立,皆着白丧衣,带着丧事帽。

堂中放着一轮二人高的镜台,轮到尚钦进来时,二鬼压着他到堂下,经孽镜一照,竟照出他原本的脸来,队伍又在他这停下,检阅的女鬼分辨不出他的死因,遂向主位请示。

堂上主事的白丧女鬼,旁的鬼唤它:“鬼笙大人”。它乃是冥王近侧的得力鬼臣,它朝尚钦阴恻恻伸爪,周身纸钱飘散,尚钦被隔空吸了过去,捏在她爪中。

女鬼只露一张乌紫的唇,斗篷深深盖过它的眼珠。

尚钦后背贴着死人符,能感受到符内被镇压的兄台在瑟瑟发抖,连累得他也跟着抖起来,透过死鬼的眼睛,看到斗篷里盖着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白里透青,乃至发黑的死人脸。

女鬼周身气场死了人般丧气连连,戾气冲天。她印堂发黑,眼角周围叠嶂重重,两颗眼珠鸷毒如蛇,吓得人心里破布溜缝,发颤发抖。

女鬼盯了他几眼,尚未定夺。问他:“如何死的?”

尚钦道:“吓死的。”

“被何物吓死的?”

“鬼。一只鬼。”

“好。”响木一拍,他便被暂发到鬼市去。

鬼市是个混沌地界,仿照人间夜市取了个极风流的名字,叫“繁灯笼。”

里面流窜的鬼,种类繁多,都披着人皮,有冥界户籍的常住鬼、待投胎转世的暂住鬼、流落至此的黑户及在冥界谋事的小鬼差。

像尚钦这样疑似没死透,有待定夺的半黑户,左脚上要戴个铁圈,刻上三个拧巴的符号。据说是鬼文字,意思是——破落户。

“……”当然,这只是尚钦的猜测。他目前并不认识鬼文字。

他拖着半斤重的铁圈,到鬼市四处打听女鬼多的地方,有品格的鬼对他嗤之以鼻,没品格的鬼对他赞许有加,给他指了一条路,道:“前面乐坊浣溪沙,里面全是刚死的年轻鬼,要什么样,有什么样!”

“多谢鬼兄。”

“不谢不谢!”

尚钦吭哧吭哧地去了,里面花团锦簇,莺莺燕燕,他横冲直撞,转了一圈没找到要找的,差点被几个女鬼齐力抬上床。他吓得气喘吁吁跑出来,拐进一个深巷,闻到一缕酒香。

推门进去,墙头上坐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见着鬼来,她猛地从墙头上跳下,抄起一根长长的木勺搅合着缸里的酒料,尖哑嗓音从乱发间传出。

“年轻人,还没找到活干?不如到我这里打长工?我最喜欢鲜嫩的小伙子,嘿嘿嘿……”说着她凑过来,原来是孟婆!

“你……刚才不是……还在寒桥上卖汤吗?”尚钦躲开她,嘀咕着:“敢问,人间所有的鬼都在这了?”

“有一部分在枉死城,有一部分投胎了,剩下的,有的在鬼王山做事,有的在血盆苦界受刑,还有的在人间游荡。”孟婆搅合着缸里的酒,酒香四溢,沾了她黑漆漆的乌爪,她趁手在尚钦腰上抹一把。

尚钦防不胜防,退一步道:“枉死城?”

“不错,在人间死于非命,枉死之后的鬼魂便被发往枉死城,待沉冤昭雪便可投胎转世。若不想投胎转世,也可在鬼市落户。”

尚钦点点头,又问孟婆:如何才能将他的昙花金铃还他?

孟婆伸出爪:“五万鬼币。”

尚钦从小锦衣玉食,不知五万鬼币价值几何?又问:“鬼币如何赚?”

孟婆给他指个方向,“鬼市往东有个赛马场,是赚快钱的好去处。”

他马不停蹄直奔赛马场,发现鬼市路上有许多鬼仪仗。

有鬼道:“鬼王山上的土相尸鬼长年卧土穿岩,是鬼王如影随形的亲兵,这次鬼王下山,不知道地底下带了多少土相尸鬼?……”

“谁都知道我们鬼最怕道士,新任鬼王居然让鬼兵鬼将习道法五行,这怎么可能?鬼命也是命啊!……”

路边群鬼议论纷纷,尚钦听了半晌,才知新任冥王闹改革,炼制五行尸鬼亲兵,“鬼王”即是“冥王。”

至于这五行尸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尚钦起了好奇之心,现下赚钱要紧,他顾不得这么多,噔噔往赛马场去了。

鬼王山顶,绝境之巅。

一棵贴梗海棠树下,猩红花儿悠悠下落。

“啪啪!”鬼王一拍手,树根周围黑色土壤松动,震塌的花瓣之下钻出两双枯手,托举出一坛带泥的黑酒坛。

鬼鬟道:“此酒名叫海棠醉。”

鬼王男宠鬼面忐忑地将酒坛捧在怀中,拂去泥土,“陛下这是……?”

鬼王觑他一眼,他便长跪于地,将酒坛高举过头顶,待掌心一空,他望着那道虚晃在竹林下的清伶青影,攥紧拳心,复仇的火焰在胸腔熊熊燃烧。

鬼王下山经过寒桥,孟婆正在桥上卖汤,比旁的鬼高出一截的吆喝声,如当头一棒砸在众鬼差的脑门上。

“孟婆汤——,忘忧汤——”

“冤孽,俗债——,忘嘞——,忘嘞——”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尚钦在鬼市滚了一圈,怀疑小道姑在枉死城。他为了赚鬼币,从孟婆口中套出进枉死城的路线,答应替孟婆打长工。

谁知这老女鬼疯疯癫癫,动辄便要咬死他,扬言要叫他再死一次!他站在寒桥上吹着瑟瑟鬼风,用长木勺搅着缸里的泥水汤,偶尔挽起袖口,看手腕上一个个磕碜的鬼鱼眼儿牙印。

孟婆原身似鱼似蛇,咬起鬼来十分恶劣。它对温度极其敏感,随着鬼王踏上寒桥,它感知到诡异的低温,鼻尖嗅着味道微微耸动,眼珠胀大,布满血丝,在眼眶里滴溜溜转。

“臭小子——!,汤搅快点!”

她觑尚钦时,可怖的一双眼,放出精光,倭瓜脸生生扭曲,扔开汤勺,撒开爪子,当它在寒桥的诸多幽魂中,看见一抹青色时,“噗通!”跪下来。

“嗯——?”尚钦不解,孟婆拉着他,匐地颤抖,“鬼王赎罪,孟婆失礼……”

寒桥上游魂乍停,静止——

众鬼眼珠凸出,捧着汤碗看呆。碗沿汤水洒在脚背,瞬生出曼珠沙华。

“嗯?”鬼王一身碧色圆领袍,双臂戴着银护腕,脸上戴着半张青鬼海棠面具,盖着上半张脸,只露一张清淡的唇。她玩心大发,一脚踢倒孟婆的汤缸,哼着曲调,踩着黝黑缸背滚下寒桥,开出一寒桥徐徐生风的曼珠沙华。

鬼差:“……”

孟婆:“……”

尚钦:“……”

“咳咳,鬼王有令,下山公务,众鬼平身,都起来吧!”为维护鬼王的威严,戴着獠牙面具的白衣鬼冷咳几声,掏出一张画着小鬼头的黢黑陶泥方块,牌尾坠着一块灰白的小鱼骨头。

他施完令,俯下身,寒气森森地对孟婆说:“今日鬼王下山,孟婆若告知将军或医师,鬼王定不饶你。”

“孟婆明白。”孟婆匐着头,白衣鬼收起鬼令,得意地从她面前踩过。他手心的鬼令虽然愚蠢丑陋,令人可笑,但威力不容小觑。

它是鬼王自己做的,用午夜半山腰竹林下的湿泥巴捏成方块状,再用树枝画上诡笑小鬼,抓山池中一条小鲤鱼做装饰。后来鲤鱼太美太香,鬼王便将鱼烤了吃了,只剩鱼骨头串上。

起初,鬼医师取鬼域镜湖底的千年玄冰,炼就一块不融不损的寒冰令牌,刻上清隽飞逸的“鬼”字交与鬼王施令。鬼王觉得寒冰令牌晶莹剔透,蓝光莹莹,将它扔进宝库中藏着。

鬼将军便取鬼域野间的金矿炼就一块纯金令牌,刻上遒劲有力的“鬼”字,交与鬼王施令。鬼王觉得金块令牌金光闪闪,将它扔进宝库藏着。

后来,鬼使臣用鬼王山上的檀香木辟出一块鬼令牌,刻上栩栩如生的蝴蝶和花儿,洒上香粉交与鬼王施令。鬼王觉得它太香太美,又送进宝库……最后跑到半山腰的泥巴汤,用泥巴随便捏一块鬼令牌发号施令。

“陛下”。鬼面沿路追上踩着缸滚行十余里的鬼王,她踮着脚尖,十分轻盈地在缸面跳圈,洒尽缸中最后一滴汤后,缸身被她踢进细草中,而她轻巧落地。

“陛下,鬼市诸鬼蛮横狠厉,向来不将陛下放在眼里,陛下此行势要整肃市容,杀一儆百……”鬼面沿途向鬼王告状,他之前被鬼市一方烂鬼踩在脚底。

整个鬼域,他最恨这乌烟瘴气的鬼地方,势必要让里面的死鬼都不好过!

鬼王寥不在意,她从容不迫地走进繁灯笼鬼市,身后白日瞬间暗淡成夜,街边鬼声震天,血红灯笼照染青纱。她将半张青鬼海棠面具一摘,雪白的面庞映上嗜血的红,唇角翘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远处,孟婆:“。。。我的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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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月青鬼海棠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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