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今日不想生火做饭,池微便同他在路边摊子吃了碗笋蕨馄饨,而后归家。
虽说拿到了新的剑,他却兴致缺缺,自交到了池微手里,就没再予之半分眼神。剑鞘与剑柄也是他悉心打磨过的,镶了紫晶,还刷了清漆。
池微以为,这样一个物件,当珍之重之。
诚然,他变了许多,从对名兵利器爱不释手,到拿他的横刀去砍柴。
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抛出一个有些久远的话题。
“我让你送蛇骨去柳家那日,那家主人可有同你说些什么?”
池微道:“有个很好看的娘子,她问你有没有托我带些话。”
临江问:“你怎么答?”
“我说没有,她好像很难过。不过她要送我根金簪子,我没收。”
他轻哼一声,道:“净知道送这些没用的。”
“你与那家人有过节吗?”
“有过。”临江如是说,“只是既跟随我师父修了道,若还攥着旧事不忘,斤斤计较,这道也算白修了。至于要送你簪子那人,寻常交往无妨,推心置腹不可。”
池微亦是轻叹一声,她哪里懂这些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
他笑言:“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啊。”
池微只说:“住得这么远,来来往往很累。”
再一低头,掌心果然渗出涔涔汗来,沁润青翠的竹节剑鞘。只是这汗不是因为疲惫,是因为说谎。
临江道:“我师父他老人家不喜城中喧嚣声,如蝇营营,聒噪人耳。我不过在此养伤,暂时歇个脚罢了。倒是你,这么点脚程嫌远,也不知当初是怎么爬上幽篁山去的。”
池微回忆着,“南下的路,有一半的路是师父背着我走完的。”
他唏嘘道:“敢让神仙背你,也不怕折寿。”
她说:“我师父都没意见呢,神仙哪能是那些小气鬼?”
“是是是,你师父天下第一好。”
池微不知他与自家师父有过什么仇什么怨,自然也听不出他此刻的阴阳怪气。
太阳已然挂在河堤杨柳梢头,二人赶在日落前回了城郊。
山上的泉水由一根根搭起的竹节引到山脚下的竹屋。屋外泥地因常年踩踏而紧实,哪怕泉水漫灌,也不会变得泥泞。
临江就着泉水,解了缠在手臂上的布条,清洗草药残留的痕迹。
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如今回复如新,甚至于找不出一丝疤痕。然而翻过手时,掌心依旧留有一道狭长的疤痕。
池微抱着剑,候在一旁,俨然一个侍剑者。
“这柄剑,要放哪里?”她问。
临江头也不抬,只道:“送你的,爱放哪放哪。”
她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手中剑,反复确认道:“给我的?”
前不久刚被戏弄过一遭,她现如今拘谨了些,分不清是真话还是玩笑话,故而不敢贸然收下。
这般随手就给的架势,倒与柳家那位娘子有些相似。
哪怕是这些贵重之物,在送出去时,也配不上一个郑重的传递。
犹疑许久,又听临江问她:“不喜欢吗?”
原本冰冷的剑身也因她的紧攥沾上余温,剑柄与剑鞘口镶了一圈银,延伸出竹枝花纹。缠枝草叶纹卷曲的枝叶外镶嵌了颗颗紫晶,像唐松草。
“喜欢。”良久,她才认真点了点头,接着又小声道,“谢谢。只是为何要送我剑?”
临江随口道:“不为什么,只是觉得你遇着鬼怪,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的样子很丢人。仙家术法冗杂累赘,不如刀剑利落干脆。”
他就着流动的山泉水洗了布条,拧干,挂在门口的晾衣杆上。
“给它取个名字罢,这样才会爱惜。”
池微忖度一番,道:“竹子做的剑鞘,那就叫它玉筠君好了。”
他说:“还行。”
还行,应该是能从他口中听到的最高评价了。
池微问他:“你的刀也有名字吗?”
“我那把刀,名叫断虹。”
“有何深意?”
乍一听起来,不像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
临江难得有耐心同她解释:“出自一首词,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
这首词,是六一居士的《临江仙》。
池微“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你从前也是个读书人啊。”
言下之意,岂不是从前都觉得他是个莽夫?
他叫她把剑收好,明日要教她练剑。
池微尚有疑虑:“可你用的是刀啊。”
他得意道:“谁说我只会用刀了?”
她又说:“要有这个么?”
“有何不妥?”
“我是觉得……才刚学剑就用上铁剑了,我怕把自己削掉个几块……能不能换成木剑?若是桃木剑,恰好还能驱鬼辟邪。”
临江黑着脸,霎时无语。
他在她这般年纪的时候,早就在战场厮杀过几遭了。
他道:“这般贪生怕死的话也好意思说出口,不嫌给你师父丢人。”
池微道:“我出门历练之时,从不将师父的名号告知旁人。”
临江笑道:“挺好,还挺有自知之明。”
是夜,池微抱着玉筠君欣喜得睡不着,也成了那夜里挑灯看剑的人。
剑身颜色如霜雪,青竹所衬,如碧玉映明月。
早知这剑是送给她的,她当时定要把铁匠送的那锦盒带上,将这好看的剑供奉起来才是。
小女孩的幻想,总归还停留在剑鞘有多漂亮,剑上的纹路有多繁复。习武之辛苦,非一蹴而就。倘若她知晓这将是她睡过最后一个安稳好眠,定要早些歇下,晚些起床。
翌日,池微满怀期待起了个大早,等着临江教她,后者也自然是给她“上了一课”,现实给了她当头一锄头。
亲眼见过他舞剑,才知何为“天地为之久低昂”。
将玉筠君递还到池微手中时,他说,剑是兵中君子。
“那你为何只佩刀?”
临江道:“杀人用的。”
如此胡言乱语,像是不太乐意回答她的问题。
换做她自己时,才发觉浑脱的剑意背后,是有如登天的艰难。方学了个一招半式,她握剑的手抖得跟筛糠似的。
天资,不是谁人都有的,池微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临江还调侃她道:“这手抖的……别给我扇出风寒了。”
“……”
其人一言一语,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熟识临江为人之前,以为他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熟识之后发觉,他非但不好相与,也不好说话。
池微欲放下剑时,他会轻言细语安慰:“无妨,累了便休息。照你这样练下去,过个百八十年,也就能入个门了。”
百八十年啊……她能活这么久吗?
池微便只得苦着脸继续练下去。
反观另一人,却破天荒地生出许多耐心,陪她从朝升练到暮落。
学剑的第一日累极困极,刚上床便合眼了。
枕着却鬼符,抱着青竹剑,鬼怪当真不再入梦。
就这般咬牙坚持了几日,手终于不抖了,所学招式也勉强连贯些许。
临江脸上难得多出一丝笑意,同她道:“练得不错,可以上街头卖艺了,比捉妖收鬼来钱快些。”
池微以为这是宽慰,于是面上一喜,问:“真的吗?”
只听他又说道:“不会真以为我在夸你吧?”
脱口而出的话语如山涧的风一般,冷飕飕的,让她刚咧开的嘴角转瞬合上了。
“临江,你第一次教别人练剑么?”她问。
“是。”临江并未否认,又道,“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谁知你这般难教。不过既开了这个头,便不可无疾而终。”
他还说,从前也有个小孩,长得还没他一半高,却整日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刀,劝她读书识字之时,她说她要学剑。
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剑。
往事不堪,总多阴差阳错。
他看着篱外清池,思绪似乎飘出很远。
聒噪了一整个夏末秋初的虫鸣,而今终于止歇。剑锋划出弧光的间隙,沉默为其填满。
池微亦看着他,这样一个天资卓越满心骄傲的青年,内里却是落魄潦倒的。
她问起:“那个小孩后来如何了?是读书识字,还是习武去了?”
临江只看向她,勉强舒展笑颜,而后抬手……
正在教着了。
她也不晓着问题又何不妥,竟令她的额头平白无故挨了一下,添了道红印子。
痛啊……
有的人说话没轻没重,下手也是。
“为何打我?”
他说,“练剑呢,分什么心。”
他提了些许旧事,也引得她不合时宜地去探究他的过往。
想到心中那个悬而未决的疑问,池微几番纠结,还是将其诉之于口:“临江,我去柳家送蛇骨的时候,那家的娘子说你姓‘江’。”
他闻言垂目,神色淡然,说道:“是啊,临江的江。”
池微惊叹不已:“你果然姓江,原来临江是个假名字。”
临江面不改色道:“不是常有的事么?某位相里仙人,不也自称是张守拙。”
只是她依旧打量着青年神色,终没有再举起剑,而后者也在她刨根问底的目光中,只朝她一笑,便折返竹屋中了。
宽袖为清风所牵动,拂摆在在故居老树的昏黄影里。
少女的思绪为之牵动,不为别的,只为这样一个恣意的人可以不必忧伤。
*出自北宋欧阳修《临江仙》。
近来心绪不佳,只能隔日更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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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造剑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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