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青衣人站在高台,用力击鼓,手指青筋绷起,随着他击鼓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热汗从他手肘飞迸而出,晶莹的汗液飞于天际,那滴汗在空中慢慢下落,透过晶莹的液珠,烈日被四分五裂,割裂十足,不光是烈日的红,高台上那抹白也被分割,诡谲怪状。
微生敛着一身白衣,白发垂及地面,他戴着面具,立于高台上,他垂着眼,并未看向任何一人。随着鼓声激昂,乐声靡靡,他于高台上起舞,一举一动,宛如神降。
他于高台上念着给神明的祷词——“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高台之上,其神情恭敬、专注,宛若天地间仅独他一人,他于高台上起舞,念着祷词与山鬼沟通,他想要祈求这方天地的山神护佑,想要山神为这方天地向雨神说好话。
神明啊神明,百姓何辜?为何您不降下雨泽。
神明啊神明,百姓何罪之有?为何您用千年酷暑惩罚他们?
神明啊神明,若百姓有罪,请您不要将罪罚施加于百姓身上,他们何其无辜。
神明啊神明,百姓何罪之有?若您要施加惩罚,请将这罪责施加于我一人身上吧。
神明啊神明,您问我是谁?
我是梦崖太子微生敛啊,请您记住我的名字。
神明啊神明,请您将万千责罚施加于我一人身上,百姓若有罪,我担之;百姓生我则生,百姓死我则死。百姓的万千恶果,我来抗之。
神明啊神明,求您怜惜这一方的百姓啊。
微生敛仰头,注视着烈日高空,神情恭敬。他暗暗想,呵,神明会听到恶鬼的请求吗?
明溪雪聚精会神看着台上那人,这一刻,千年前和千年后时空重叠,无数次祈神,无数次起舞,太子殿下站在高台,为万民祈求,那个怀揣着子民的太子终究还是没有变啊。
……
“爹,那是仙人吗?”一小孩指着高台上起舞的那人,小孩神情疑惑,扯着他爹爹的衣摆,却始终唤不回他爹爹被那人的舞动夺去的神智。
他爹爹如痴如醉,没有在意衣角的触感,而是任由小孩拉着他,他爹爹喃喃道:“是神明啊!是神明降世啊!”
男人诚惶诚恐地跪下。不止他一人,其余人全都跪下,诚惶诚恐地磕头,他们道:“太子殿下是神使啊!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
一稚童被豆大的雨珠砸到头顶,他懵懂得很久才反应过来,片刻后,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有些怔然,有些欢喜。偌大的欣喜侵袭他的身体,他涨红了脸,拉着阿娘的手蹦蹦跳跳,欢喜极了,“落雨了!落雨了!锈红村终于落雨了!爹娘,你们看到了吗?锈红村落雨了!”
“下雨了。锈红村终于下雨了……”荀流瞪大双眼,甚至不敢相信,他看着这场倾盆大雨,静立雨中,闭眼不语。
或汉子或老者或妇人,他们不可思议地在雨中欢呼,有的双手合十,掬一捧水于掌心,虔诚地将掌心的水泼到自己身上,有的在雨中伫立,闭眼,不知何想,有的大张着嘴,誓要将这得之不易的水吞吃入腹,喉头滚动。
他们在雨中欢呼。他们在雨中落泪。
这场迟来的大雨,时隔千年,终于落下。
一舞毕,微生敛身上依旧冰冷,他浑身湿透,雨水浇灌到他身上,他的眼睫粘合成一缕缕,于倾盆大雨,他看不清明溪雪,却依旧执着地看向台下。
即便底下人如何高呼“太子殿下”,他也不在意,微生敛执着地看着台下,目不转睛地,目光粘腻又炙热,目光化作锁链,将被他注视的那人紧紧缠绕,他的目光独独分给明溪雪一人,也只有明溪雪可以入他的眼。
此刻明溪雪同样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他,一如千年之前,这也让微生敛心中感到几分慰藉。他跳下高台,不顾身边人如何痛哭哀嚎,正奔明溪雪所在。
柳相歌站在一处阴影处,与章呈风并肩看着戴着面具,于雨中飞奔而来,却依旧不显狼狈的微生敛。
他看着微生敛朝明溪雪扑将过来,明明相隔一段距离,微生敛却不管不顾飞扑上来,丝毫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摔倒,他扑过来,扑进了同样于雨中等候的明溪雪怀里。
“明溪雪,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明溪雪,我做到了。”
这次没有人打扰,他终于能够于高台上祈祷,再次求下一场雨。
微生敛语气激动,他感受着面前人温热的肌肤,这个由他的心脏孕育而生的人呵,这个由他用了千年时间拼凑出来的人呵,此刻与他紧紧相拥。他感受着面前人的温热,感受着属于他的得偿所愿。
明溪雪安抚地拍了拍微生敛的后背,他感受着面前人冰凉的气息,这一刻,他心尖泛起细密的疼意。
他的殿下啊,这一千年以来过得太苦了。
片刻后,看着站在屋檐下一身狼狈的二人,柳相歌犹豫问道:“明公子,你同微生公子认识多久了?”
明溪雪颔首,“我与殿下自幼相识。”明溪雪补充,“我是殿下的护卫,自我出生起我便跟在殿下身边,我生来的职责便是守护太子。”
柳相歌闻言,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章呈风,顿了顿,掩不住心中的好奇,他问道:“那你……为何现在会变成这样?”
“嗯?”微生敛从明溪雪直起身来,他警惕地上下打量柳相歌,给了对方身后的章呈风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眼神,他说:“你的问题好多呀。你可以问我的,不要问明溪雪哦。”
微生敛说完,继续靠着明溪雪怀里,他道:“明溪雪,不要看他,你只能看着我。不要和他说话,你只能和我说话。”
他的语气霸道得毫不掩饰,听到微生敛这话,明溪雪定定地看着微生敛,没有分给柳相歌一丝眼神,他道:“我只听殿下的。”
即便被微生敛暗暗警告柳相歌也并未放在心上,他心中发痒,难耐至极。看着二人的相处,柳相歌心道:究竟是何种感情能够跨越千年至今尚存?
“所以……这千年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柳相歌看着微生敛,暗含期待。
微生敛那双眼宛如稚童般澄澈,他状若回忆状,于明溪雪怀里回忆道:“自然是他死了,我也跟着死了。死后化作厉鬼,呵呵呵,明溪雪,你生在我的心脏上,你一身骨血由我的心脏化作,我寻你千年,我将你拼凑在我的心脏上,由我的心脏生出你的骨血。你是我的心脏,你永远永远都不能离开我。呵呵呵,明溪雪,好不好呀?明溪雪……”
“那诅咒呢?”柳相歌看着被这瓢泼大雨冲刷,逐渐显露他们原本面貌的村民们,“这场大雨解除了他们的诅咒,可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神明早已不显踪迹,飞升上去的少之又少,人又生人,加之鬼界小鬼众多,可这些里面能够成神的少之又少。世上,真的还有神明存在吗?”
“我也不知啊。或许,问问他……”微生敛道。
顺着微生敛的视线,柳相歌看到了章呈风。自方才起他便默然不语,即便无人看他,他的嘴角却僵硬地扯着完美的弧度,好似假人一般。察觉到柳相歌的视线,章呈风的笑意才真切几分,他道:“这位微生公子或许误会了。我也不知……”他叹笑摇头。
“真会装。”微生敛靠近明溪雪耳边,在他耳边小声道。
听到微生敛这话,明溪雪这才抬头看向章呈风,这一看,便让他心惊,那人面皮白净,相貌英俊,他看着那柳公子时眼神温柔,眼底却藏着不被其窥探的占有欲,察觉到明溪雪的视线,章呈风抬眼看过来,眼神暗含警告,似笑非笑,恶意满满,不由让明溪雪不由后退几步。
“怎么了?”微生敛察觉到明溪雪的不对劲,便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却正正和章呈风对视上,他怒气横生,锁链涌出,直奔章呈风二人而去,章呈风伸手将不明所以的柳相歌揽入怀中,他扯着笑,面前浮出几面镜子,将锁链吸入。
微生敛暗道不妙,急忙拉着明溪雪躲到一旁,他朝章呈风恨恨道:“该死!下次要你们好看!”
听到微生敛此言,柳相歌疑惑地抬头,就再次被章呈风按入他的怀中,柳相歌不好意思地红了耳尖,面颊微红,他道:“呈风兄,怎么了?”
“嘘。”章呈风感受着怀里的这人,一直悬着、没有落点的心才有了着处,他道:“锈红村诅咒一事,我猜和千年前那场祭祀有关。千年前的祭祀被打断,神明降罪也不无可能。”
柳相歌没有在意章呈风为何会突然告知他这些,而是疑惑道:“现在真的还有神明吗?”
章呈风微微一笑,“现在没有,但千年前或许还有。这场千年前本该由恶鬼背棺完成的祭祀最后也该由恶鬼背棺亲自完成。就算恶鬼背棺是鬼又怎么样?不敬神明,不畏神明者才最该死。他继续他千年前那场祭祀,完成了,这场大雨便落了。或许这便是千年大旱、千年诅咒的由来。”
“恶鬼背棺是鬼,那你呢?呈风兄,你是什么样的人呢?”柳相歌感受着章呈风的气息,想也不想地问出口,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柳相歌正暗自懊恼间,便听到章呈风说——
“我啊,想想,你知道吗?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不敬神明,不畏神明,罪该万死。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出自屈原《山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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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恶鬼背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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