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沈谙蹑手蹑脚去了休息室,漱口水一杯一杯往嘴里灌,直到哈出的全是白桃味才放心。
刚出浴室,洛洺就把贺子浚抱了进来,手里多了两把玩具长枪,一看到他就“突突突”发射子弹,黄色的软球打人并不疼,但持续攻击一个地方也受不了。
他捂着胸口倒在沙发上举手投降,贺子浚放下玩具,直接扑进他怀里,小鼻子一耸一耸的。
“爸爸,你喝酒了?”
不会吧?狗鼻子?沈谙清了清嗓子,说没喝。
小家伙不依不饶,说他就是喝了,还是桃子味的。
“你闻的是漱口水的味道,不是酒。”沈谙往沙发里蛄蛹着,想离这个人形警犬远一些。
“不对,你就是喝酒了,爸爸以前也喝酒,我记得这个味道,不好闻。”
不好闻还闻那么起劲儿,沈谙心里埋怨,把小家伙抱在腿上,说他真的没喝酒。
“你骗人,洛洺哥哥,你过来闻爸爸的嘴,看他是不是喝酒了。”小家伙扭头找帮手。
洛洺刚往前跨了一步,就被沈谙的眼神给呵住了,让他站那儿别动。
清官难断家务事,洛洺决定不趟这个浑水,笑着说自己下班了,然后就跑了。
贺子浚趴在沈谙的怀里哼哼唧唧,说他就是喝酒了,沈谙被这奶声奶气的质疑搞得心烦意乱,承认他确实喝了酒,强调只喝了一口。
贺子浚立马大变脸,扯着嗓子喊:“等莫爸爸回来了,我要告诉他你不乖。”
得嘞,还真是个称职的小监工,沈谙眉峰一挑,说他只要不告诉莫云臻,就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小家伙眼睛一眨一眨的,刚开始说不行,后面又开始反水,说想跟洛洺哥哥一起吃草莓圣代。
沈谙勾住小家伙的小拇指,说要拉钩,至此,两个幼稚儿童不怎么牢固的约定完成。
莫云臻从指挥中心回来就召集大伙开会,目前为止,“天使号”游船共有51人获救,遇难25人,还有26人失联,此时距离事发已经55个小时,他们的生还机率微乎其微。
听他这么说,同事纷纷低下头,表情凝重。
莫云臻让苏参赞汇报一下家属接待的问题。
“我们一共设立了三个家属接待服务中心,分别位于卡里西机场国际达到处,国内到达处,还有存放遇难者遗体的医院,共接待41位家属,商量后续事宜,泰方也安排了志愿者对家属一对一服务,他们的外交部在卡里西岛开辟绿色通道,为家属办理死亡认证提供便利。”
苏参赞刚说完,随员李木说不对,莫云臻问她什么不对,李木拿着平板,说人数不对。
“其实船上的游客只有92名。”
此一言,同事们立马炸开了锅,说不可能,记录显示,当天订票乘坐“天使号”游船的中国游客有102人。
莫云臻让他们安静,让李木说仔细点。
“莫处长,我们询问了“天使号”船主,还有受轻伤的导游,也经海事局等部门一起反复回忆计算,记录显示,当天订票乘坐“天使号”游船的中国游客确实有102人,但根据码头上船时对每位游客所拍照片,以及导游的回忆和乘客的微信聊天记录,相互验证后确定有10人因各种原因没有登船,我刚刚确认了这10名游客的信息,他们已回到国内。”
李木拿着平板,在莫云臻面前一张一张翻着,的确是10个人。
“好,苏参,麻烦你把这个情况立马反映给泰方,李木,你把照片传给苏参。”
李木郑重点头,回了座位捣鼓平板。
“那这么说,获救的人数也有可能是错的。”裴陆。
裴陆的话不无道理,事故发生地是卡里西岛的一个著名景点,帕罗湾,除了大型游船,也有一些附近的渔民在那里作业,事发突然,泰方无法立即建立统一的救援体系,反而是附近的渔民可以第一时间营救,而他们的行为属于自发救人,并不会精确统计救了多少人,有些获救且未受伤的人员可能就自行离开了现场。
“说说你的想法?”莫云臻脑子里已经有了工作安排,想听听裴陆的见解。
裴陆把周围的同事扫了一圈,吞了好几下口水才发声:“1983年3月1日,红星312客轮遭遇雷雨翻船沉没,共造成147人死亡,事发时是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跟我们这次的傍晚雷雨交加情况类似,能见度都很低。当时周围的大船都离得比较远,不能第一时间救援,反而是一个开着一艘小艇的船工,发现了翻船,开始救人,那我们这次情况也有可能是这样,有些人已经被救走,因为受伤并不严重,可能就自行离开,那我们目前的统计就是错误的。”
有理有据,莫云臻冲他点点头,开始布置任务。
“李木,你先去找导游确认目前失联16人的具体信息,裴陆,你跟着王权走访附近的警局,酒店。司祺,你在官网上发个通告,让那些自行离开的游客,立马向大使馆提供相关信息。方垚,你去联系一下事发周围的所有船只,看是否有人解救过我们同胞,任务比较多,大家可以跟志愿者一起走访,会快些。”
“好,没问题。”
众人异口同声。
莫云臻第二天早上跟苏参一起去医院看望受伤人员和遇难者家属。
停尸房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一位穿白色衬衫的中年男人,衣领外翻,佝偻着身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莫云臻走近,半蹲下身子,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好,我是中国领事保护中心的莫云臻,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莫云臻压低了声音问。
男人扭过头,脸庞精瘦,鼻梁处有常年佩戴眼镜的压痕,嘴唇干的起皮,摇摇头,说没事儿。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男人的声音更低。
“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男人不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了。
莫云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去看望别的遇难者家属,路过温小阳的病房,医护人员正在给他清理额头的伤口,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怎的,他突然狂吼一声滚,医护人员听不懂中文,继续在他额头清创。
温小阳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医护人员急忙往后退,莫云臻推开门,向她道歉,说他来,让她先去忙。
医护小姐姐惊讶之余,嘴角挂着很淡的笑,用蹩脚的中文说了句没关系。
莫云臻同样回以微笑,小姐姐笑得更开,嘴角多了一个浅浅的梨涡,转身离开了病房。
“你挺有魅力啊,护士都对你喜笑颜开的。”温小阳靠在墙上,两手抱着脖子看戏。
莫云臻懒得跟小孩子斗嘴,拿起盘子里的碘伏棉签,还没碰到温小阳的额头,就被他一手挡开,大声吼着,别碰我。
“你不接受治疗,为什么还躺这儿?”莫云臻没理会他的反抗,拿着棉签在伤口周围擦拭,上了药膏,封上敷贴,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
“还不是你们非要拉我来这里,不然我早跑了。”
正如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理,也无法真正控制一个追求自由的人,医院大门敞开,他想去哪儿随他,使馆不会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
念在他未成年,还没家人来,医院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父亲早上给使馆打了电话,想不想知道说了什么?”莫云臻两手插兜,问得随意。
“我说了没家人。”温小阳怒目圆睁,攥着拳头砸床,床板砰砰作响。
“他让你好好养伤。”
其实他父亲的原话,是不是他死了就可以赔得更多。如果原话转述,温小阳的情绪可能会更激动,耽误自己的治疗,也影响其他幸存者跟遇难者家属的心情。
年少的他还不知,活着,对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他巴不得我早点儿死,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温小阳说完哈哈大笑,莫云臻走到他床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不管你信不信,你养好伤,我带你回家。”
没等温小阳开口,莫云臻就大步流星走了。
经过24小时的摸排询问,最终确定,“天使号”游船实际登船中国游客为92人,其中获救60人,遇难25,还有7人失联。
对不幸的遇难者,他们的家属有些同意火化,带骨灰回家,有些想将遗体运回国,并自行承担费用,桑帕了解情况后,主动表示特事特办,“天使号”船主承担有关运费,减轻家属负担。
莫云臻他们来泰的第六天,是翻船事故遇难者的头七,泰国政府在卡里西码头为遇难者举行佛教超度仪式。
乌云沉沉,把天压得很低,僧侣们盘腿坐在地上为亡者超度,一群由志愿者搀扶的遇难者家属跪在围栏边,面向大海默念祷告,码头上都是白色的蜡烛和菊花,还有香烟和酒。
萧颜坐在轮椅上,齐肩的黑发随风舞动。
莫云臻扶了下镜框,朝她走去。
刚刚离得远没注意,现在离近了,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宋耀他......”
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走了,你同事带我看了他的尸体。”萧颜一直望着大海,几天的恢复,她的声音没刚开始那么嘶哑。
“节哀顺便。”莫云臻冲着萧颜微微低头。
“我就不该缠着他来度假,他工作那么忙,我还总给他添麻烦,让他客死他乡,我回去以后怎么面对他妈啊......”萧颜说着,眼泪滴在手背上。
莫云臻抿了唇,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刚结婚就丧夫的高中同学,他上学时,跟周围同学关系一般,也很少主动跟别人聊天。
宋耀是他高三班长,国字脸热心肠,有次上体育课崴了脚,宋耀背他去医务室,给他打了一个月的饭。
听说当了警察还是老样子,执法过程也会适当考虑人情,对初犯,尤其是未成年,情节一般的,他都会在法律允许范围内,对他们进行一定的保护。
麦冬说他们年前才领的结婚证,此次泰国之行,是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站,白发人送黑发人,纵然知道是意外,不免会被婆家人说三道四。
莫云臻过了半晌才吭声:“这是意外,你不要过分自责,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交给使馆还有律师。”
“可他来的时候好好的,回去成了骨灰,他,他,他跟我说要提前回去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我还给他买了新的衬衫......”
萧颜泣不成声,码头风大,脸颊通红,莫云臻蹲下身子,拍拍她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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