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枝香53
这段时间的上京着实热闹非凡。岁末元初，藩王拜贺、异国来朝，每日持各地风物进献宫廷者络绎不绝。
集英殿内，筵开玳瑁、褥设芙蓉、夜夜宴饮。朝廷外，合兵初捷、仓廪充实、小臣无奏。一时间，大小官员都放下繁重公务，安心等待春节。
回上京后，圣上嘉奖了云皎一行，赏赐金帛若干，对游远却无任何擢升奖赏，只赐了句话“一路颇多波折，游承旨好生休养吧。”
这一休养便把去枢密院点卯的日子拖到了年后。索性在家枯坐无事，游冠云大人看样子在春节前也不会回朝，游远整整衣冠起身准备去一趟巡检司库房。
“老爷，老爷。”福伯在大门口前唤住游远，小跑着赶来，“有来帖，请您上门赴宴。”
游远闻言，头痛地按按额角。无他，自从他回京又“奉旨休养”后，此类帖子每日没有数十也有七八，光想理由婉拒都想得头疼。此时听到又来了帖子，一挥手打发道：“替我回个帖，拒了吧。”
福伯一抹额头汗，看游远提脚要走，忙道：“老爷，怕是拒不得啊。”时间长了，福伯知道游远品性，说话也不再绕着弯儿，“发帖的是荣国府！且不说曹国公位列三公，就说那国公夫人乃是先皇的妹妹、当今圣上的姑母——德清公主！老爷，拒不得啊！”
见游远愣神，福伯加紧说道：“老奴打听过了，这次是国公夫人设宴赏花，席列有王公贵胄、望族子弟、名士文豪，邀请的全是上京上流里那些贵得没边儿的大人们。老奴接到帖子时都倍感荣耀啊老爷！”
游远能明白福伯所说的荣耀从何而来。上流的圈子几乎是不流动的。虽说他是探花出身，但大庆朝中一甲进士何其多也，朝中无人、不善经营者数十年也只一六品小官的不胜其数。对他们来说，闻喜宴便是此生唯一能见到的高规格宴会了。
此次能收到荣国府的帖子，算是收到了一块上京核心圈层的敲门砖，对于他这样的微末小官来说实在是天降大喜，不知道有多少同阶同僚会眼红。
只是，游远意外之余也很疑惑，怎么会邀请自己呢？
疑惑归疑惑，德清公主、国公夫人的面子不能拂，若是拒绝未免太过突兀。于是问福伯道：“几时赴宴？”
福伯忙道：“就在酉时！老奴给您把宴服及一应礼品备上。”
交给福伯自是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游远应了声“好”便匆匆地向巡检司去了。
借着翻阅遣北将领履历的名头，游远进入了库房，装模作样翻阅了两本《遣北狄国将领记事考》后便直奔着云昭生平而去。
他的心砰砰跳着，巡检司库房里记载着大小官员的调任及出行记录，若是……若是云昭将军真是父亲，娘终身未离家乡，那么只能是云昭将军在十八年前到过汾州铜县！
游远有些害怕又有些急切地翻着，荣国公……定国公，找到了！
【大庆三十年六月，都尉奉命于玉泉关一道护送太子入质北狄，宣武门出。
八月归，南薰门入。
九月，封将军，奉命镇守玉泉，朔日，领兵一万，宣武门出。
大庆四十年十二月，召回，南薰门入。
大庆四十一年二月，奉命镇守武关，领兵三万，宣武门出。】
看到这里，游远心头一紧，武关离汾州很近，若是此时云昭和娘认识了，那……他咽了咽口水，接着往下看：
【大庆四十八年七月，召回，南薰门入。守关期间，退敌百次，未踏出武关境内一步，无异动。
大庆四十九年正月，奉命前往北狄，领兵五千，朱雀侧门出。
大庆四十九年九月，归。
大庆五十年正月，殁，送灵南薰门出，谥定国公。】
一代名将，二十年守关退敌史就这样寥寥几笔记于史书。云昭将军去过武关，但不知什么原因被当时的巡检使派人监视着，七年内未踏出武关一步。
也就是说，这期间，他是不可能认识娘的。
大庆四十八年召回后，四十九年正月马上奉命前往北狄，领兵五千，还是从侧门悄悄出的。这便和伊莎所说的对上了，应当是云昭带兵前往北狄营救时为质子的圣上的时候。
九月归，如此语焉不详，应当正值他在护送伊莎返回西川后，被渡林设计陷害，由游冠云秘密押送回来。
大庆五十年正月，殁。果真短短三月，便离世了……而期间并无他出入上京的记载。
而……游远夹着书页的手在颤抖，而他出生在大庆五十年九月，倒推回去，娘亲四十九年十二月怀胎。
而这时，云昭将军还在上京城中受苦，并于次月便去世了。
没有认识的时机，生产时间和地点更是对不上，自己的生父显然另有其人！
游远激动地“啪”的一声合上书页。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云昭将军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生父，云昭不是亲哥哥！
游远心中沉重的石头落下了，虽然还有些疑问在心头，例如：既然蛟云印章是云家的，云皎为何不认识？游冠云大人在当年之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是他后来到过汾州铜县吗？
但这些问题尽可等游冠云大人回来后再解决，他不需要如此急切了。他的心情从没像此刻这样轻松过，一直以来虽然十分地想找到父亲，可他却绝不想父亲是云昭。眼下这情景，虽然又回到了原点，可对他来说，却是再好也不过了。
好久没见鹤臣了，游远轻松地想着，上次真该多跟他说几句话。
“库房大门为何大敞？”
正想着，一个清泉飞溅般悦耳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游远拿着书的手一抖，看看自己身上半旧的灰白澜衫，心中哀叫：我是想见他，可不是现在！
门口处此时传来守库小吏的声音：“秉巡检使，是枢密院来人查看遣北将领履历。”
“嗯，出入名册与我。”
“这……这……巡检使，名册正好登完，小的正准备去取呢。”
一阵紧绷的沉默后，游远听云皎不紧不慢地说道：“也就是说，你不仅不登记姓名便放人入内，还准备空放着库房去领名册？”
“不……不，小人……小人错了！巡检使，小人下次定不会错了！”
“下次？若是库房内文本丢失，你还有下次吗？”
“咚”门口响起了跪地磕头声：“巡检使，小人初来守库，还不熟悉，您饶过小人这次吧！”
又一阵沉默后，云皎的声音才又响起：“在我出发去玉泉前，就已做好巡检司内人事调动，你怎会刚来守库？”说着清喝一声，“好个胆大包天的奴才！”
门口的磕头已如捣蒜：“巡检使，饶了我这回吧，巡检使！”
云皎并不判罚，只是又不紧不慢地问道：“枢密院的人走了吗？”
那小吏忙不跌答道：“没走！还在里面呢！小人紧紧盯着门口，除了他没人再进去，也没人出来！”
“进来时，他可曾拿出调看文牒？”
“没有！小人见那位大人径直往里走也不敢阻拦，这才……”
游远心里“咯噔”一声，他之前仿佛听韩枫说过，巡检司库房严得跟大理寺案卷库有一拼，不仅要登记入册还需要枢密院的调看文牒。可他今天头一次来，再加上守库小吏没有阻拦，便彻头彻尾地忘了这茬。
“好了。”门口的云皎打断小吏，“罚去三个月奉禄，若是再让我发现一次……”
“不敢，不敢！小人绝不敢再有了！”小吏不等云皎话说完忙磕头谢恩，“多谢巡检使，多谢巡检使。”
“起来，去领名册，我在这里。”
“是！”
游远听到那小吏飞快地跑了，心里直打鼓：要是让鹤臣发现我就是那个不拿文碟、不登名入册、不懂规矩的枢密院小官……想想刚刚云皎冰冷的语气和小吏磕头如捣蒜的声音，游远不由得打了个颤。
这一打颤，原本就靠近书架的肩膀不小心顶到了书架，书架摇晃两下，哗啦啦掉下来五六册书，在偌大的库房内瞬间发出巨大的响声，甚至在尘埃落定后角落里还传来回响。
游远头皮都麻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连忙把手中的书放回书架，再去捡地上的书。
这时，传来靠近的脚步声以及云皎警惕的声音：“不知是枢密院的哪位大人在此？”
游远不敢出声，一边暗恨自己每次在云皎面前都要出丑，一边想着该怎么解释。
那边云皎的声音更近了：“大人为什么不出声！莫不是哪里来的贼子做贼心虚！”说完，游远竟听到“唰！”的铮铮拔剑声！
这一惊非同小可，游远知道那白玉剑的锋利。连忙站起来就想出声，可还没等他张口，雪白的剑光就已到了眼前，晃得他睁不开眼。所幸此次西川之行训练出来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倒地一滚，避开了这剑光，同时大喊道：“是我！”
剑锋骤停，云皎已站到游远面前，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怎么是你？”
“是我！”游远赶紧爬坐起来，不顾一身的狼狈，求饶道：“我错了，巡检使，饶了我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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