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方家
到底还是用牙艰难的将自己绑上了。
方汀岚打完最后一个结,宁容才一把将折子夺了过去,细细看了起来。
方汀岚别扭的举着手看着宁容等了半晌后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分明是人家寻他办事,怎么这么一看来反倒像他求着人看的。这可真是,果真是祖宗。
就这样,他还得费劲的搬来椅子:“你要的东西自个儿不急,反倒叫我替你心急起来。坐下瞧吧,新换的,昨儿我偷摸打扫过了,你放心坐。”
祖宗眼也没抬,侧身坐了。
方汀岚忙忙碌碌的又翻出两盏油灯点起来,宁容眼前立时亮了不少,翻册子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又一把椅子贴着宁容放了过来,有人坐下,衣衫行动间发出细碎的声响。绑着手扭来扭去一刻不停的在宁容耳边发出些细微又完全无法忽略的声响,吵得闹人。
宁容睨他一眼,便见方汀岚反着手从怀里摸出个水囊递到了面前。
“大半日没吃上什么东西吧。今日日头好,茶楼里人又多,水估摸也还来不及喝一口。晨起炖的梨汤,还热着呢,就算尝不出味道,效用总还是在的。”
他总是刻意将嗓音压得低柔,可事实上他稍稍松开严严实实盖在脸上的面具时声音少了那刻意的尖细感,竟叫人觉得极温柔。
宁容偏了偏头,似是想要躲开耳边声响带来的说不出的不自在。
方汀岚见状又补了句:“放心吧,新的,我洗了好几回才敢拿来给你用。”
他用两根手指拨开盖子,往前递了递:“尝尝?”
宁容默不作声接了过来,真的微微仰头喝了一口。自然是寡淡无味的,哪怕闻起来清爽又香甜,吃进嘴里还是白水味道,只是比一半白水粘稠些也更滑溜些。但确实,很好的缓解了他口中干渴。
方汀岚眼睫微颤,宁容没有反驳他的话。果然,叫他猜对了。宁容尝吃食尝不出味道来。怪不得,一日三顿全是稀粥,反正吃什么都没意思,哪个最便宜最好下咽便凑活了,饿不死就成。
可人,哪里是一天到晚只喝稀粥就真的可以的呢,哪里是饿不死就算没问题的呢。
“可还能下咽?若是喜欢下回再给你带别的,你也莫一日到晚白粥对付了,愁坏了你那两个讨喜的小徒弟。偶尔炖些羹汤吃也不算什么。”
这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实在是高明,可宁容转念却在想,若非是在宫里若非是这么个身份,他应当是该用体贴入微来形容的。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于细微处关怀体贴他人,却不至于失去分寸惹人厌烦。他若不在这儿,或许该是个极讨身边人喜欢,会有很多朋友的人。
宁容抿了抿唇,低头盖好盖子,有些心不在焉:“那还修什么辟谷呢,岂非本末倒置。”
方汀岚愣了一瞬。
宁容将水囊抛回他怀里:“禁声,扰我清净。”
方汀岚将划到腿上的水囊巴拉住,当真安静了片刻。
当他真不言不语不动弹的时候,整个屋子便寂静极了,只有纸张翻页声清晰可闻。
习惯了方汀岚在一旁来来回回,他真做个雕塑了宁容又不得劲起来。
忍了忍,扭头瞪他:“魂没了?”
方汀岚偏头对上他的目光,好脾气的笑起来,胳膊搭在屈起的腿上凑近看他。
“你这眼睛……”
宁容被刺了一下似的,倏然收了目光,低眉敛目继续盯着手中的册子看。
方汀岚却觉得他不大高兴了。
顿了顿,还是接着道:“我见过绿眼睛蓝眼睛也见过黑眼睛灰眼睛,确实是头一回见着你这样灰色极浅的眼睛。”
宁容没吭声。
方汀岚笑笑,慢慢道,“确实是独一无二,比我见过所有的都漂亮。烟岚云雾似的,这种朦胧又易消散的东西总难免叫人在有限的时间里多看几眼,好记得深刻些。”
宁容眨了下眼睛,淡淡道:“那看来方大人还是见识不够。”
方汀岚哑然失笑,歪着头思索了半晌,只好点点头附和他:“是,我见识短浅,孤陋寡闻。但,你总得承认,这双眼睛确实漂亮。”
宁容回他一句:“不及方大人风华无双。”
“我认真夸你呢。”
“贫道亦发乎于心。”宁容面不改色,冷淡极了。
方汀岚拿他没辙了。
“好吧,那某便谢国师大人夸赞。”
国师大人不搭理他了,看着其中一页似乎出了神。方汀岚偏头侧过去想瞧一眼。
宁容摩挲着指尖光滑的书页,低垂着眼,忽而喊了一声:“方汀岚。”
“嗯?”伸着脖子,有些没太看清。
“你同方家什么关系?”
方汀岚收回目光,很轻很慢的眨了下眼睛,慢悠悠笑起来,显得很不经心:“许是,八百年前是一家的关系?”
宁容闻言,没再问,转而看下一页。
屋内一时又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这下不自在的成了方汀岚,他摸摸手上的绳结,又摸了摸腿上的水囊。
“不再多喝一口?要凉了。”他没话找话。
宁容答的十分江湖人:“那就再热热。”
方汀岚于是十分听话的拿手捂住水囊,真拿内力热起梨汤来。
片刻后,宁容合上折子,方汀岚无缝递上热乎乎的梨汤。
“来,说话前润润喉咙。”
宁容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接过来捧在手里又喝了一口,随后问他:“你抄卷宗的时候没觉得不对劲?”
方汀岚扬眉,不动声色:“哦?你细说说。”
宁容又喝了一口,像把什么无形的也无从出口的东西咽回了肚子里。
“时间。方氏一族这么大的案子,无人弹劾起,无人会审后,深夜圣旨一下,便是九族牵连。方相还没等天亮便自书己罪,自戕于牢中。我问你,方氏妇孺幼童流放三千里,是真的么?”
方汀岚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卷着雪白的纱带,微微歪着头像是在仔细听他说话,又好像漠不关心的在发呆。
他真的呆了一会儿,像是在翻阅记忆,然后笑着对宁容说:“据我所知,方氏一族已无一人在世。”
“是在流放途中死的,还是流放本身便是假的?”
“有区别么?反正咱们这位陛下未生一丝恻隐,也没有一分保方家最后一线血脉的意思。要斩草除根,要以绝后患。”他感叹似的,轻轻道,“这是得多恨方相啊。奈何,即便是谋逆造反,逼宫乱朝,祸及妇孺幼儿,九族皆斩到底还是少数。他得披层仁厚宽宥的皮呢。总不好杀伐之气太过。”
他挂着笑,望向沉默不语的宁容:“你为何独独对这案子紧抓不放?你觉得这案子同前国师失踪有关?”
他说失踪。
宁容抬起眼遇上他的目光也没有避开,反倒是顺着他的意思答道:“他……我师父每年总会回山几趟,但从八、九前年开始突然不怎么回来了。而且,他根本不是个能静下心用几年时间研究个炼丹术的人。我听闻这些年他几乎天天在丹房,实在不像他会做的事情。摘星楼里的管事说他是天德二十三年开始钻研丹道的。”
方汀岚故作轻松道:“那你早说,我只寻那一年的案子就好,还非得前后都添一年。”
“总得周全些。再说,他每次回或山隔两三月,或隔七八月,我并不能肯定。一时兴起研究丹药那更是他做的出的事情,三五月小一年的热情总是有的。”宁容想起那随性的师父,摇了摇头,“他本就是闲云野鹤般的人。”
闲云野鹤般的人却不得不做个吉祥物,给自己掏上个脚链子。
方汀岚勾着唇:“那我更好奇了,你总盯着方家做什么?”
宁容有一瞬皱了皱眉,难得露出一丝为难的神色来。
方汀岚差些便要脱口退让,叫他不想说便不说了。可到底他还是紧抿了唇,盯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猜的。”
“何从猜测?”方汀岚几乎是步步紧逼了。
“所有案子这一个是最古怪的。”他用“古怪”两个字形容,“我听老头提过方相。”
宁容顿了顿,将折子递还给方汀岚,“他们是朋友。方汀岚,你知不知道,当今陛下屁股底下的龙椅是我师父与方相一同帮他抢来的。”
方汀岚瞳孔猛的一缩,好似被对方看穿了似的。他几乎狼狈的挪开眼,若无其事的笑了声:“从龙之功。确实有不少人猜测方相是被当今忌惮,飞鸟尽,良弓藏。”
他僵硬的抬了抬手:“行了,你看完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你家那俩小孩估摸还在外头干着急呢,我送你出去。这个,国师大人行行好,可解了去吧。”
“怎么绑的怎么自己解吧。”宁容塞好水囊的塞子,迟疑一瞬还是没丢还给方汀岚,“这个,我带走了。”
“若是国师大人喜欢,那可真是方某荣幸。”他半真不假的,像是扣回了面具,又像随口玩笑。
宁容忍了他半死不活的调子许久,心下莫名不快。再一看四面黑黢黢的墙壁,脚下平整但同样黑沉的泥地,鼻尖挥散不去的陈年积了一层洗去一层却永远无法洗净的血腥味,心下愈发不爽利。
瞪着咬着他遮眼的白纱解放双手的某人,冷声道:“你也就这张脸还算看得顺眼,不然……”
方汀岚咬着白纱闻声望向他,昏黄的灯火影影绰绰将他的眉眼勾勒,高鼻深目愈显优越。实在是一副叫人挑不出差错来的好相貌。
他齿间咬着东西,含含糊糊的笑着接道:“不然你是不是不肯搭理我了?对不住,今日委屈你了。”他顿了顿,“真是对不住。”
又是这样。
又是一副极真诚极和软的落寞模样。
宁容哽了半天,也不知道又生了谁的气,拂尘一甩,硬邦邦道:“也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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