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假戏
灯芯浸润在油灯里,发出很轻很轻的燃烧声。
方汀岚甩了甩手,向来灵光的脑子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宁容口中的“未必”是何意。
这位瞧着冷冷清清不染埃尘的小神仙其实也是会看人脸色,拉下脸来安慰人的。
他低下头低低笑了一声,遮掩什么似的摸了摸鼻尖:“你……”
一个字在口中翻来覆去半天,却怎么也接不上下一个。他又挠了挠鼻子,看见手中的白纱,“瞧我,这个你还要用么?”
宁容等了他半天,等到这一问,盯着他手中皱巴巴的东西,他满脸写着拒绝,嫌弃道:“你让我拿着腌咸菜挡脸上?”
方汀岚忍俊不禁,被他逗得不行。一边笑得只抖一边将“腌咸菜”与折子一起叠好收起来。
“正好,你上回给的幂篱我洗好收起来了,带那个吧。”
宁容哽了哽,很有两分一言难尽的意思:“你留着那个做什么?”
“还你?你看,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方汀岚丝毫未觉不对似的,他将椅子搬回原位,又灭了两盏油灯藏起来,四处打量了两眼,“差不多了,我送你出去吧。”
宁容兀自难言了片刻,又被方汀岚忙里忙外的模样引走来视线。蛮有意思的,习武之人,做什么都很利索。
方汀岚回头,小神仙穿着一身素净道袍搭着白玉拂尘微微歪着脑袋,好奇猫儿似的瞧着他。
“看什么呢?”他笑问。
宁容想了想,回答:“你。”
方汀岚茫茫然一瞬,随即失笑:“我是什么你没见过的稀奇物件么?值得你盯着打量?瞧出哪里古怪来没有?”
宁容闻言竟当真上下扫了他两眼,煞有其事的点了下头:“赏心悦目,还算不错。”
方汀岚哑然失笑,摇着头准备开门:“你这话可不像位道长。”
此话一入耳,脑中便有无数人吵吵嚷嚷争着喊着,那才像神仙下凡呢。
模糊的嘈杂的声音一下子淹没上来,将方汀岚的言语都描摹得糊涂了。宁容闭了闭眼,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方汀岚困惑的回头,含着温润的笑意逗他:“怎么?又恼了,不同我说话了?”
“没有。我只是在想……”宁容声音轻而慢,“道长应该像什么样?”
不过两盏豆大的灯火,许久没剪灯芯光线便愈发暗淡下来。宁容背对着火光,阴影笼罩下来几乎将他整个吞没。
方汀岚没想过这问题,不过宁容问了他还是细细思量了片刻的。却不想不等他开口,宁容便已经自顾自答了。
“众生芸芸,或许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总有一些一样的,不外乎仙风道骨,不外乎不与常人同。”他抿了抿唇,到底摇头不欲再说,“走吧。”
方汀岚或许瞧出来点什么,但他没坚持没再问。他从来是这样体贴的人,别人不愿说的话不肯表露的事,很多时候他总是愿意体谅的。只是现在很多时候都成了不得不,他自己反倒成了绝少数。
他推开门,一线光斜斜落到他身上,被抓来的书生们的谩骂声也一并传了进来。
方汀岚一下又将门拉了回来:“还有件事。外头这起案子你别掺和,皇后也好丽贵妃也好,你都别搭理。即便是两位皇子,也能避就避,最好闭门谢客。可以的话找个由头将陛下的传唤也躲了。”
这一下,宁容没应声。
他没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方汀岚叹了口气,也没再劝,只添了一句:“出去了你别这样同我说话,多少表现得气恼些。上回我骗你往小巷子里去你那模样就……”
“方汀岚,你要同我切磋么?”
读作“切磋”,实为“殴打”的那种么。
方汀岚干笑了两声:“玩笑,玩笑。你别接我话茬也成,午间脸都冻硬了的模样可凑……活!”
方汀岚双臂一合挡住宁容拍过来的手掌,闷闷的交击声之后是某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他猛甩手:“架势对了。你用什么东西蛰我一下,动真格的?”
宁容抬眼望屋顶,慢悠悠道:“说笑了,你身上有蚊子,我拍晚了,它叮的吧。”
方汀岚抽了抽唇角,这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炉火纯青啊。或者说就这么张脸,这么寡淡冷清的模样,说什么都一副都正经极了,叫人下意识便信了他两分。
面对这全然没准备遮掩的瞎话方汀岚笑笑也没计较。悄悄开了门带宁容出去。
昏暗逼仄的小屋被他们甩在身后,不起眼的小门重新合拢,两个人一前一后忽得没了话。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一直留在了那环境并不适宜的屋子里。
稍稍松开的面具重新严丝合缝扣在了他们的脸上,有些喘不过气来。
诏狱两旁的火把摇曳舞动,前方有光有风,到了门口宁容却被日头刺了眼。
他眯了眯眼偏过头,方汀岚接过侍立一旁的罗衣卫手中的木盒,打开取出顶幂篱来。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吩咐的,是料敌于先料事如神,还是单纯的在恰当的时机恰好还了他。
方汀岚将幂篱往宁容脑袋上一盖,压着嗓音,怪声怪气道:“国师大人可谨慎些,城里人多眼杂,别又不小心进了哪出不该进的地方,再被人认出来。堂堂国师,这脸上可怎么挂的住呢。”
这就是演上了。
宁容就看着他嘴上放狠话,手上极当心的将幂篱上的系绳给他系好,不松不紧也不碰着他。
心下莫名的好受了些,之前没细打量也没多想更加没见过他别的模样,这下见了,两厢放一块儿便不叫人着恼了。看着看着,反而觉得有趣,明明嘴上不饶人,望着系带的眼神却极专注柔软。
像是拿了片羽毛,在心头挠了挠,惹得他想笑。
于是便真的浅浅抿了嘴唇,说不好算不算一个笑容。
方汀岚余光扫见,下意识抬眼,不知道是诧异震惊还是别的什么,差点跟着他露出个笑来。笑到一半堪堪回过神来,硬生生扯成了个扭曲的恶狠狠的表情。
宁容好笑的撇开眼,不敢多看,他怕自己也跟着犯傻,要是笑出来就真的丢人丢大的。
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是今日当值守门的罗衣卫。
他行礼禀报道:“大人,三殿下请见。庞副统领正在招待。三殿下还带来了两个小道士。”
小道士?两个?
方汀岚整理绳结的手一顿,宁容笑意一敛,便如静水生涟漪,只一点点又重归寂静。唯有浅雾一般的眼睛冷冷瞥了他一眼。
好了,明白了,这就去。
方汀岚低笑了一声,“贵客临门,自当好好招待。正好顺路也送送我们国师大人。”
同样是笑,前一刻叫人觉得柔软,这一刻这个笑容只让人觉得他不怀好意。
前厅,宣云津已用了半盏茶。两个小孩儿看似老老实实站在身后,实则脖子都快伸到门边去了。
方汀岚与宁容的身影一出现他们就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几乎贴着宣云津的后脚跟走的路,差点踩掉他的鞋。
奈何大人说话总不如孩子直来直往,总要来回寒暄,总得只意会难言传才好。
“方大人,国师大人。”宣云津温声见礼,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国师大人虽体谅了方大人的“出此下策”,但乍一见到以为他真是被绑来且似乎准备捞他出去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他说不出话来。
方汀岚挂着笑,听身边人没吭气,也就顺着挑走了话:“三殿下,真是稀客。具臣所知,三殿下应当并未有相识的哪位才子入了我镇府司啊。”
“方大人说笑了,津今日偶遇两位小道长,受二位小道长所托,来寻他们家师父的。”宣云津没有接茬,他本就无意争什么。
两个小道长听见了自己,连忙蹭出来期期艾艾的喊了声师父。
宁容默了默,朝他们招招手。
两小孩立时同找到了母鸡的小鸡仔,颠颠的跑了过去,一左一右贴着宁容,巴巴的瞧着他。
宁容无声的叹了口气,总算开了口:“劳烦三殿下送贫道这两个不争气的徒弟来。”他拍拍宁毅的脑袋,“可同殿下道了谢?”
“多谢三殿下。”两个小的连忙端端正正作揖,齐齐道。
宣云津笑说客气。
方汀岚冷嗤一声:“原来是怕我镇府司怠慢了国师大人。也是,镇府司庙小,容不下国师大人这般的真神。反倒劳三殿下费心,实是臣的不是。若非国师大人恰好在茗香楼内,又忧心国师大人不愿暴露身份,这才尽心遮掩。如今看来,倒是臣多此一举了。”
到底是帮忙遮掩还是因为宁容不愿露了身份才借此机会刻意为难,只怕众人有眼皆看的清楚。所以才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只方汀岚到底关照过小九,且对此人他一直看不太透。此时也只好含糊过了。
“方大人言重,不过是见孩子惦念师父,互送一路罢了。”
宁容睨了方汀岚一眼,选择加入:“不敢叫方大人忧心。既然此事已毕,那么贫道便先告辞了。”
“国师大人自便便是。”方汀岚话音一转,“不过,前门人多眼杂,不如从后头小门走如何?”
一朝国师,竟走不得正门。上明宫的朱雀门他都走了,这一朝竟走不了镇府司的正门。
宣云津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方汀岚未免为难太过。
然而宁容的出门方式一般无外乎翻墙和后门两样。
何况方汀岚装着为难,话却是没说错的。
他毫无心里负担,只是嘴上刺了回去:“方大人果真是体贴入微,贫道受教。”
方汀岚回以假笑:“国师大人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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